三月末的风，在后操场的方向似乎变得更猛烈了一些，带着泥土翻新和草木萌芽的气息，也裹挟着一丝深沉的凉意，从那片空旷之地卷向通往旧宿舍区的僻静小径。安陌抱着速写本和那本《古文观止》，几乎是逃也似的拐进了这条小路。两侧斑驳的红砖墙爬满了经年的爬山虎枯藤，在风中发出细碎的簌簌声。路面坑洼不平，碎石硌着他的鞋底。
这里的寂静，相对于刚才楼道里的喧嚣，本该是慰藉。但此刻，巨大的孤独感沉甸甸地压着他，比那些书本和画册还要沉重。脑海里反复回放着夏晓阳热情的笑脸、程骁重重的拍肩、姜临若有所思的目光、顾屿冷静的侧影……组队的压力像一个不断收紧的项圈，勒得他呼吸困难。他只想快点回到宿舍那个小小的、只属于他的空间，把所有的嘈杂和不安都关在外面。
他低着头，脚步匆匆，视线只锁定在脚下几尺见方的路面。速写本的硬角抵着他的胸口，带来一丝微弱的存在感。口袋深处，那张被他慌乱中攥成一团的柠檬味水果糖纸，隔着布料传来硬质的触感，似乎在提醒着他方才走廊里短暂的、带着阳光气息的纷扰。
“喂！前面那个，站住！”
一个粗嘎的声音，如同生锈的铁片刮过石板，骤然撕裂了小径的宁静。
安陌身体猛地一僵，像是被钉在了原地。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脚底板窜上头顶，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擂动，撞得耳膜嗡嗡作响。他缓缓地抬起头，动作僵硬得像生了锈的玩偶。
小径的出口被三个身影堵得严严实实。夕阳的光线正好被他们高大的身形挡住，投下长长的、带着威胁的阴影。为首的那个身材魁梧，一头染成刺眼亮黄色的头发像一簇怪异的火焰，嘴里斜叼着半截燃着的香烟，烟雾缭绕中，一双带着明显恶意和戏谑的眼睛，正上下打量着他。另外两个，一个肥胖敦实，一个精瘦干瘪，都抱着手臂，脸上挂着如出一辙的不怀好意的笑容，像两只等待撕咬猎物的鬣狗。
“小子，看你挺面生啊？拿补助金的？”黄毛吐出一口浓白的烟圈，那浑浊的气息混着劣质烟草味和汗臭味，扑面而来。他往前踱了两步，步伐带着一种刻意的、带着压迫感的慢条斯理，高大身躯形成的阴影几乎将安陌完全笼罩。声音里带着居高临下的轻蔑和笃定。
安陌下意识地后退，后背“砰”地一声撞上了冰冷粗糙的砖墙。坚硬的触感透过薄薄的校服传来，让他浑身一颤。他张了张嘴，喉咙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干涩发紧，只能发出无意义的“嗬…嗬…”气音。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四肢百骸都僵硬冰冷。他认得这几张脸，是学校里臭名昭著的混混，专门在偏僻角落“围猎”落单的、看起来好欺负的学生。
“哑巴了？”黄毛嗤笑一声，被烟熏得发黄的手指往前一伸，带着轻佻的侮辱姿态，就想去拍安陌的脸颊，“听说你们这种特招的，钱都省着花？借哥几个点花花呗？买包烟，解解闷。”那带着烟臭和汗渍的手指，离安陌苍白的脸颊只有咫尺之遥。
安陌像被烙铁烫到一般，猛地偏头躲开，动作幅度过大，怀里的《古文观止》和速写本“哗啦”一下差点脱手滑落。他几乎是凭着本能，死死地重新抱紧了它们，指关节因为过度用力而失去血色，像嶙峋的枯枝。嘴唇不受控制地剧烈颤抖着：“我……我没钱……”声音细弱得像断线的游丝，带着浓重的哭腔和绝望。
“没钱？”旁边的胖子往前重重地踏了一步，巨大的身形带来更沉重的压迫感，他脸上横肉抖动，嗤笑着，“骗鬼呢？启明中学给你们的补助金可不少！拿出来看看！”话音未落，他那粗壮的手臂带着一股蛮力，猛地探出，粗鲁地抓住了安陌书包的肩带，狠狠地向下一拽！
“放手！”安陌的声音陡然拔高，尖锐得破了音，像濒死的鸟鸣，充满了极致的惊恐和绝望。他死命地护住书包带，身体却被那股巨大的力量拽得一个趔趄，身体重重地撞在墙上。黑圆框眼镜滑落，歪斜地挂在鼻梁上，视野瞬间变得模糊摇晃。那书包里不止是课本，那本从不离身的速写本，里面藏着他所有不能说出口的观察、情绪和寄托——那是他灵魂的一部分！绝不能让他们抢走！恐惧压倒了本能，他甚至徒劳地用脚蹬着地面，试图对抗那可怕的拉力，像一只被逼到墙角、浑身炸毛却无路可逃的幼兽。
“吵死了。”
一个冰冷的女声，毫无预兆地、如同淬了冰的刀锋，骤然从斜侧方响起。不高，甚至带着点不耐烦，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瞬间切断了小径上令人窒息的张力。那声音像寒风刮过冻土，让人心头一凛。
所有的动作都停滞了。黄毛抓安陌的手停在半空，胖子拽书包带的动作僵在发力状态。时间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三人惊愕地循声望去。
只见旁边旧器材室锈迹斑斑、半敞开的绿色铁门框旁，一个身影不知何时倚在那里。夕阳的最后一点余晖吝啬地涂抹在她身上，勾勒出高挑、利落得近乎锋利的轮廓。深蓝色的短发利落干净，脑后的狼尾被随意束起，在逆光下微微泛着冷光，几缕醒目的银白挑染，如同冰原上凝结的寒霜，在她额角处折射着最后一抹夕照的残芒。她双手随意地插在宽大的校服裤兜里，外套敞开着，露出里面简洁的黑色圆领T恤。她的姿态看似漫不经心，却像一张拉满待发的弓，带着无形的张力。她的眼神没什么温度，淡漠地扫过纠缠在一起的四人，目光在那三个混混身上只是一掠而过，最后落在了安陌那张惊恐无助、眼镜歪斜的苍白小脸上。她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眉尖，那转瞬即逝的弧度里，藏着一点清晰可辨的不耐烦。
是沈铮。
黄毛愣了一下，显然没料到会有人突然出现，还是个女生。那过分的冷意让他心头莫名一悸。但他很快压下那点不舒服，色厉内荏地嗤笑一声，试图找回掌控感：“哟，新来的转学生？挺酷啊。怎么，想管闲事？”他上下打量着沈铮，眼神带着审视和一丝刻意装出来的轻蔑，试图用言辞打压对方的气势。
沈铮没理他，仿佛他那张脸和那些话只是飘过耳边的污浊空气。她的目光精准地投向那个还死死抓住安陌书包带不放的胖子，声音更冷了几分，如同冰棱撞击青石，一字一句清晰无比：“手，拿开。”
胖子被她看得心里咯噔一下。那眼神太冷了，没有任何情绪波动，只有纯粹的漠然，里面透着一股经历过风雨打磨的冷硬和不屑。那不是装出来的凶狠，是骨子里透出的东西。他下意识地松了点劲，但嘴上还不肯认输，粗声粗气地嚷道：“你谁啊？少他妈多管闲事！”试图用音量掩盖心底的虚怯。
沈铮站直了身体。她从门框的阴影里彻底走了出来。步伐不快，却异常沉稳，每一步都踏得很实，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几乎令人心悸的压迫感。夕阳的光线清晰地照亮了她冷峻的眉目和紧抿成一条直线的、缺乏血色的薄唇。她没有看叫嚣的黄毛，目光始终锁定在胖子那张虚张声势的脸上，径直走到安陌和胖子之间，用自己的身体隔开了那只拽着安陌书包带的、粗壮的手臂。
“我说，”她的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却带着一种冻结空气的寒意，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上，“手，拿开。”重复，却带着更加强硬的不容置疑，仿佛在宣告最后通牒。
胖子被那眼神看得头皮发麻，脊背窜起一股凉气。那不是恐吓，是看死人般的、彻底的漠视和笃定。他抓着书包带的手像被无形的力量烫了一下，猛地彻底松开了，甚至还控制不住地后撤了半步，笨拙地撞到了身后的瘦子身上。
安陌骤然失去了那股强大的拉力，失去了平衡，踉跄着又向后栽去，后背再次重重撞在墙上，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肺部火烧火燎，惊魂未定地看着这个突然挡在他身前的背影。深蓝色的短发，脑后那个束起的小揪，银白的挑染在晚风中微微拂动，在模糊晃动的视野里，构成了一道沉默却仿佛坚不可摧的壁垒，隔绝了所有意图伤害他的东西。
黄毛的脸色彻底黑沉下来，阴鸷得像能滴出水。他觉得自己的权威被一个女生当众踩在了脚下，像块烂泥。一股邪火噌地窜上头顶。“妈的，给脸不要脸？一个转校生装什么逼？”他往前重重一步，带着酒气和凶悍，试图用高大的身材和喷火的眼神彻底压制沈铮，“想动手？”
他攥紧了拳头，指节捏得咔吧作响，威胁意味十足。
沈铮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微微侧身，用一个更利于防御和反击的姿态，将安陌完全挡在了身后死角。她的声音依旧没什么起伏，甚至带上了一点嘲弄般的兴味：“想动手？”
她冰冷的眸光淡淡地扫过黄毛和他身后那两个明显已经怂了的跟班：胖子眼神躲闪，瘦子往后缩。嘴角极其细微地勾起一丝冰冷到极致的弧度，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不耐烦：“三个一起上？还是你一个人来？”那语气，不是询问，更像是一种无聊的催促，仿佛在打发几只烦人的苍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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