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岛与糖

三月末的风，带着初春特有的、尚未褪尽的寒意，从启明中学教学楼的回廊间穿梭而过，卷起散落的试卷和几片枯叶，发出“哗啦”的轻响。放学铃声如同解除了某种封印，瞬间点燃了高二物化地班的空气。关于“物化地跨学科创新实验周”的讨论，从课间延续到了此刻，像无数条湍急的溪流，在走廊、教室、甚至楼梯间奔涌交汇，碰撞出兴奋、焦虑、野心勃勃的浪花。

安陌几乎是第一个冲出教室的人。他低着头，像一尾受惊的鱼，抱着他那从不离身的速写本和几本厚重的参考书——最上面那本《古文观止详解》的书页边缘，还残留着他娟秀细密的批注字迹——脚步匆匆地汇入放学的人流。他刻意避开了人群最密集的主楼梯，拐向通往旧宿舍区的侧廊。这里人少，光线也暗一些，只有脚步声在空旷的走廊里回荡，带着一种孤寂的回音。

他只想快点逃离这片喧嚣的海洋。教室里那种无形的压力，像一张巨大的网，勒得他喘不过气。夏晓阳的热情邀请，程骁的大大咧咧，顾屿身边聚拢的讨论者，姜临被簇拥的身影，还有那个新来的、像一块冰似的沈铮……每个人都像一座自带引力的星球，而他，只是一颗游离在星系边缘、微不足道的尘埃。组队……这两个字像冰冷的石头，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上。那种无处可去的恐慌感，像藤蔓一样缠绕上来，越收越紧。他下意识地抱紧了怀里的速写本，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捏得发白，仿佛那是他唯一的锚点，能在这汹涌的人潮中稳住自己。

“安陌！安陌！等等我！”

夏晓阳清脆的声音像一道穿透云层的阳光，带着不容忽视的活力，穿透人群的缝隙追了上来。她背着那个印着卡通萌物的双肩包，双麻花辫在脑后跳跃，几步就追上了安陌，脸上带着明媚得晃眼的笑容，仿佛周围的喧嚣都与她无关。

“你跑那么快干嘛？”夏晓阳微微喘着气，脸颊因为奔跑而泛着健康的红晕，眼睛亮晶晶地看着他，“组队的事想好了吗？要不要和我们一起？”她语气轻快，充满了理所当然的期待。

安陌脚步一顿，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他不敢看夏晓阳那双过于明亮的眼睛，那光芒让他感到眩晕和无所适从。他低下头，目光落在自己洗得发白的帆布鞋尖上，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速写本粗糙的封面边缘，那里已经被他摩挲得有些光滑了。“……我……还没想好。”声音细弱蚊蝇，几乎被走廊里的嘈杂淹没。

“还没想好？”夏晓阳惊讶地睁大眼睛，像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时间不多了哦！下周一就要交名单了！”她伸出手指，指向不远处的人群，“你看顾屿，他身边围了好多人了！都在抢着要跟他组队呢！还有姜临，他肯定被抢疯了！”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夸张的担忧，“你再不快点，好队友都要被抢光啦！”

安陌顺着她的手指，目光小心翼翼地扫过去。顾屿正被几个同学围着，他推了推银丝半框眼镜，镜片后的目光冷静，嘴唇微动，似乎在分析着什么，姿态从容不迫。姜临则被簇拥在另一处，嘴角噙着那抹惯常的、掌控一切的笑意，偶尔点头回应，姿态优雅而疏离。他们像磁石，吸引着周围的目光和热情。而他……安陌的心像是被什么东西揪了一下，闷闷地疼。他感觉自己像一件被遗忘在角落的旧物，无人问津。

“……嗯。”他只能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头埋得更低了。

“哎呀，别犹豫啦！”夏晓阳似乎没察觉到他的窘迫，或者察觉到了却选择忽略，她一把挽住安陌的胳膊，热情洋溢地说，“跟我们组队吧！你看，顾屿脑子好使，物理难题全搞定！姜临路子广，资源信息一把抓！程骁力气大，动手实验全靠他！我负责活跃气氛和外交！再加上你，”她晃了晃安陌的胳膊，语气充满了信心，“你画画那么好，写东西也超棒，到时候项目报告、展示设计，全都交给你！我们简直无敌了！”

胳膊上传来的温热触感和晃动，让安陌既紧张又带着一丝微弱的、几乎被恐慌淹没的暖意。他张了张嘴，想说点什么，喉咙却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干涩得发不出任何声音。他能想象自己加入后，在那些耀眼的人中间，会是多么格格不入的存在。顾屿的冷静和精确会让他紧张得手足无措，姜临的光芒会让他自惭形秽，程骁的大嗓门和肢体动作会让他无所适从……他害怕自己会成为那个沉默的、笨拙的、拖后腿的累赘，害怕自己精心绘制的图表会被顾屿指出逻辑漏洞，害怕自己写的文字在姜临眼中显得幼稚可笑……光是想象，就让他指尖冰凉。

“晓阳！这边！快过来商量一下！”

不远处有人高声喊夏晓阳，声音带着急切。

“哎！来了！”夏晓阳应了一声，声音清脆。她松开安陌的胳膊，像只快乐的小鸟一样准备飞走，临走前还不忘回头，语速飞快地对安陌说：“安陌，你好好考虑一下！我真的很希望你能加入！我们组就差你了！我先过去一下，晚点找你！别跑太远啊！”她朝安陌挥挥手，脸上依旧是灿烂的笑容，然后像一阵风似的融入了不远处热烈讨论的人群中。

安陌站在原地，怀里抱着他的速写本和书，像抱着一块沉重的浮木。他看着夏晓阳融入人群的背影，看着她和其他人热烈讨论、神采飞扬的样子，一种巨大的孤独感和无力感再次汹涌而来，将他淹没。周围是喧闹的人声，讨论着项目创意、队友选择、资源分配……那些声音变得模糊不清，像是隔着一层厚厚的毛玻璃。他深吸一口气，那带着凉意的空气似乎也无法缓解胸口的憋闷。他再次低下头，快步朝宿舍楼的方向走去，脚步有些踉跄。

他没有注意到，走廊拐角的阴影处，姜临的目光一直若有若无地追随着他。看着安陌低着头，抱着速写本和那本厚厚的《古文观止》，像只受惊的小动物般匆匆逃离人群的样子，姜临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淡了下去，插在裤兜里的手指轻轻敲击着。他刚刚不动声色地拒绝了身边又一个热情的邀请，目光若有所思地落在安陌消失的方向。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钥匙扣上那枚小巧精致的、镶嵌着金丝的琉璃柠檬挂饰，冰凉的触感传来。阳光从高窗斜射进来，在那枚剔透的柠檬上跳跃，折射出细碎的金光，在他脚边投下一小片晃动的、柠檬形状的光斑。

程骁倒是直接得多。他刚从操场训练回来，额头上还带着薄汗，运动服外套随意地搭在肩上，露出结实的臂膀。看到安陌一个人低着头，抱着书，像只迷路的兔子一样匆匆走着，立刻大嗓门地喊：“嘿！安陌！组队没？要不要跟我们一起？我们队还差人呢！”他几步跑过来，带着一股汗水和阳光混合的气息，大手“啪”地一声拍在安陌的肩膀上，力道不轻。

安陌被他拍得一个趔趄，差点把怀里的书掉在地上。他慌乱地扶住歪斜的黑圆框眼镜，脸瞬间涨得通红，心脏狂跳，声音更小了，带着明显的慌乱：“……我……我再想想……”

“想啥啊！多好的机会！”程骁还想再劝，他性格直爽，觉得安陌画画好，写东西也不错，是个好队友，“你看我们队有……”话没说完，旁边有人扯着嗓子喊他：“骁哥！快点！教练等着呢！加练！”

“来了来了！”程骁应了一声，嗓门洪亮。他转头对安陌说：“那你好好想想啊！想好了告诉我！我们队真缺你这样的！”说完，他风风火火地转身跑走了，像一阵旋风。

安陌看着程骁跑远的、充满活力的背影，又回头看了看依旧被围着的顾屿和姜临的方向，还有远处夏晓阳正和别人热烈讨论的侧影。一种巨大的、被遗弃的孤独感像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他。他感觉自己像一座孤岛，被喧嚣沸腾的海浪包围着、冲击着，无人靠近，也无处可去。阳光透过高窗，在他脚边拉出一道长长的、孤单的影子。

他默默转身，没有走向宿舍楼，而是拐向了通往学校后操场的那条更僻静的小径。那里人更少，只有风的声音和老槐树沉默的影子。他需要一点空间，一点时间，来消化这令人窒息的“组队风暴”。夕阳把他的影子拉得很长，拖在身后，显得格外落寞。

就在他即将拐入小径入口时，夏晓阳的声音又从身后隐约传来，带着点懊恼：“哎呀！我的柠檬糖呢？刚才明明放口袋里的……” 安陌的脚步顿了顿，但没有回头。他抱紧了怀里的速写本，仿佛那是他唯一的依靠。小径深处，光线更暗，风似乎也更凉了。他不知道，一场风暴，正在这条僻静小径的尽头，等待着他。而他口袋里，那张刚才夏晓阳塞给他、被他慌乱中攥得有些皱的柠檬味水果糖纸，正散发着淡淡的、微酸的清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