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灰烬里的月光》
——林缚恨书终章
【零】
恨了二十年,林缚以为自己早已把沈照汐拆骨入腹,消化成毒。
直到她亲眼看见那道影子蹲在东城廉租区的垃圾桶旁,翻找半瓶矿泉水。
北京的四月风卷着沙,把沈照汐曾经皎洁的脸吹得干瘪蜡黄。
林缚在车里远远看着,指骨攥得方向盘咯吱作响。
她想掉头走,想踩尽油门,想从此天涯海角两不相欠。
可脚却像被二十年前那颗草莓糖的黏胶粘住,动弹不得。
【壹 旧宅】
夜里,她回到老宅。
玄关的灯坏了,黑暗像一块吸饱水的海绵,堵在喉咙口。
墙上仍挂着那幅等身照片——十八岁的沈照汐,穿烟青色礼服,站在紫藤墙下回眸。
二十年过去,相纸泛黄,却仍倔强地亮。
林缚开灯,灯光惨白,将“恨意”两个字照得无处遁形。
她习惯性地抬头,对照片冷笑:“你也有今天。”
可灯灭的一瞬,她却整个人被钉在原地——
黑暗中,墙面浮现出幽绿的荧光,是二十年前她亲手涂的隐形颜料。
密密麻麻,全是手写。
“沈照汐,我好想你。”
“今天是你离开的第3650天。”
“我恨你,可我更恨我自己忘不了你。”
像一场迟到的流星雨,字字灼目。
林缚的膝盖重重磕在地板上,疼得钻心,却不及胸口万分之一。
【贰 日记】
储物间里锁着十本硬皮日记。
封面被她用记号笔粗暴地写上:
“沈照汐罪人档”
“沈照汐遗臭簿”
她搬出铁盆,一页一页撕,打火机凑近。
火苗舔上纸角,却先一步露出下面被刀片刻过的凹痕。
——这是她当年写完后又用回形针一笔一划刻下的第二层文字。
火焰越亮,凹痕越清晰。
【2005.10.03】
“今天是你生日,我把草莓蛋糕放在紫藤墙下,等了一夜。你没来,蛋糕上的奶油变成硬壳,像我的心。”
【2010.10.03】
“我学会了抽烟,烟灰掉在手臂上,烫出和你那颗痣一样的疤。”
【2015.10.03】
“我回国了,在人海里找你,找到自己都失踪。”
【2020.10.03】
“沈照汐,如果让我再见到你,我会亲手掐死你——然后吻你。”
纸灰腾空,像一群黑蝶。
林缚伸手去抓,只抓到一掌灼热的虚无。
【叁 落魄】
次日傍晚,她再次开车到廉租区。
沈照汐坐在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一块纸板:
“低价插花,愿者自来。”
她低着头,一缕白发从鬓角垂落,像一截剪断的月光。
有人讨价还价,她好脾气地笑,眼角挤出细纹。
林缚站在五步之外,喉咙里滚出一句:“多少钱?”
沈照汐抬头,目光穿过二十年的风沙,轻轻落在她脸上。
没有惊讶,没有躲闪,只是温柔地弯唇:“老顾客啊,给你打折,九块九。”
林缚掏出钱包,抽出唯一一张黑卡,拍在纸板上。
“我包月,每天一束,送到这个地址。”
她写下的,是东城最豪华的公寓,密码锁十年未换——1003。
【肆 对峙】
夜里,沈照汐抱着花站在玄关。
花瓣落了一地,像雪崩。
林缚背对她,肩膀绷成一条线。
“为什么回来?”
沈照汐的声音像旧磁带,沙沙地磨人耳朵:“我妈病了,需要钱。”
“你的月亮呢?”林缚讥笑,“你不是一向清高吗,怎么也肯弯腰?”
沈照汐垂眼,把花一枝一枝插进花瓶,动作很慢,像在拆炸弹。
“月亮碎过很多次,只是你没看见。”
她卷起袖子,露出小臂——那里布满针孔和淤青。
林缚的呼吸骤然断裂。
那是化疗留下的痕迹。
她猛地抓住沈照汐的手腕,声音抖得不成样:“为什么不告诉我?”
沈照汐抬眸,眼底是二十年未褪的澄亮:“告诉你什么呢?说我当年被债主连夜带去美国,说我想过跳海但想起你说过‘我恨你’,就咬牙活下来了?”
她笑了笑,眼泪却砸在林缚手背上,“缚缚,我怕你更恨我。”
【伍 暴雨】
那一夜北京下了很大的雨。
林缚把沈照汐按在沙发里,用酒精棉擦她手臂上的疤。
每擦一下,都像在剜自己的心。
“疼吗?”她问。
沈照汐摇头:“疼的时候,我就背圆周率,背到第314位,就想起你小时候背错被我嘲笑。”
林缚忽然崩溃,额头抵在她膝盖上,哭得像个迷路的孩子。
“我以为你不要我了……”
沈照汐的手指插进她发间,轻轻梳:“傻瓜,我从来没要走。我只是……走丢了。”
【陆 荧光】
雨停时,天已微亮。
林缚抱着沈照汐,像抱着一截易碎的月光。
她第一次带沈照汐走进那间从不许人进的卧室。
窗帘合拢,灯关。
墙面亮起幽绿的字,一行一行。
沈照汐伸手触碰,指尖发抖。
“原来……你都记得。”
林缚从背后环住她,声音低哑:“我每天都在这里写,写了二十年。写我恨你,写我想你,写到最后一支荧光笔耗尽,才发现——
我恨的从来不是离开的你,而是没能留住你的我自己。”
【柒 灰烬】
天光大亮,林缚把保险箱搬出来。
里面除了那枚被烟熏黑的月光石胸针,还有一张泛黄的照片:
十二岁的沈照汐踮脚摘紫藤,她在墙另一边伸手接。
背面是她十二岁的字:
“等我长大,要娶她。”
林缚把照片放进沈照汐掌心,然后单膝跪下。
没有戒指,只有那枚被岁月磨花的胸针。
“沈照汐,”她声音哽咽,“你愿意嫁给一个恨了你二十年,却爱了你一辈子的人吗?”
沈照汐的眼泪砸在胸针上,像一场迟到的春雨。
“我愿意。”
【捌 月亮】
半年后,沈家老宅重修。
紫藤墙重新爬满花,风一吹,像流动的紫云。
林缚把卧室墙重新粉刷,却在最后一遍涂料里掺了新的荧光粉。
夜里,墙面亮起一行更大的字:
“沈照汐,我的月亮终于肯独照我了。”
沈照汐靠在她肩头,轻声念:“不是不肯,是绕了太远,才回到你身边。”
【尾声】
某个深夜,林缚醒来,发现沈照汐不在床上。
她寻到阳台,看见那人披着毯子,仰头看月亮。
月光落在她白发上,像撒了一把盐。
林缚走过去,从背后拥住她。
“在想什么?”
沈照汐回头,眼里有碎光:“在想,如果当年没走丢,我们是不是早就白头了。”
林缚把下巴搁在她肩窝,声音带着睡意:“没关系,现在补回来。”
月光静静流淌。
二十年的恨,终于在这一刻,化成了绕指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