拆迁机的轰鸣声在巷口炸响时，周念秋正低头看王师傅的鞋尖。老人的千层底沾着墙灰，每一步都踩得极慢，像在丈量从1998年到2023年的光阴。
“小陈，前面右转进辅路。”秦岚的声音从副驾传来。她降下车窗，晚风卷着碎纸片扑进来——不知谁家的旧报纸被风掀开，头版赫然是二十年前的通缉令，许建军穿着藏青西装的照片已经泛黄，右下角印着“涉嫌重大经济犯罪”的红章。
陈默握方向盘的手紧了紧：“许建军最近在活动。我同学说，他上个月刚把名下三套别墅过户给侄子，资金来源写的是‘古董拍卖’。”他瞥了眼后视镜里的王师傅，“周老师要是知道……”
“他知道。”周念秋轻声说。后座传来老人的一声叹息，混着玉镯贴在她腕间的凉意。那枚刻着“周”字的玉镯，此刻正贴着她跳动的脉搏，像父亲当年哄她睡觉时，掌心贴在她背上的温度。
经侦支队的办案区设在三楼。陈默熟门熟路地推开玻璃门，值班民警老张正对着电脑啃包子，抬头看见陈默，眼睛倏地亮了：“哟，陈大记者来了？带什么猛料了？”他接过王师傅递来的油布包，手指刚碰到锁扣就顿住了，“这……这是明远的字？”
周念秋站在门口，看着老张戴上白手套，小心翼翼地展开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周明远的字迹从左到右洇开，有些地方被水浸过，墨迹晕成深褐的云：“五月七日凌晨一点，许建军说‘那批货要是查出来，你我都没好果子吃’，然后给了我这张卡。”纸页下方贴着张银行卡复印件，卡号被红笔圈了又圈。
“这张卡是许建军情妇的。”老张敲了敲键盘，“我们查过，她账户去年有一笔五百万的转账，备注是‘海外投资’。”他抬头看向周念秋，“周老师当年报过案，但许建军把仓库监控硬盘换了，消防记录也做了假，一直没立案。”
王师傅突然抓住周念秋的手腕，力气大得几乎要捏碎骨头：“小念，明远出事前三天，让我把打字机搬到仓库。他说……”老人喉结滚动，“他说要是他回不来，打字机里有给你的信。”
周念秋的指甲掐进掌心。她想起那个暴雨夜，自己缩在被窝里听母亲哭着说“爸爸去外地出差了”，而此刻，打字机就在她随身的帆布包里——出发前她特意装上的，金属外壳还带着体温。
“我去拿。”她转身往外走，路过楼梯间时听见身后老张说：“陈记者，你们来得正好。许建军今早派人来问过账本的事，说是‘老战友想了解情况’。”
陈默的脚步顿住：“什么时候？”
“半小时前。监控里那男的穿黑夹克，戴鸭舌帽，拿了张名片说是‘许总的司机’。”老张调出监控截图，画面里的身影让周念秋猛地停步——那是许建军身边的亲信阿强，上个月她还在许家别墅的宴会上见过，对方递来的红酒杯上还留着淡淡的香水味。
“小周！”秦岚的声音从楼梯口传来。周念秋转身时，正撞进一片冷白的光里——是秦岚举着手机，屏幕上是刚收到的短信：“周小姐，令尊的打字机在我手里。想看看他最后写了什么？来城南仓库B区，通风管道第三节。”
“是陷阱。”陈默按住她肩膀，“许建军肯定知道账本在我们手里，故意引我们去。”
周念秋盯着手机屏幕，指节泛白。她想起王师傅说的，周明远卡在通风管道里喊“别管我，拿本子”，想起那天下着雨，消防水枪的水灌进管道，把父亲的笔记泡得皱巴巴的。而现在，阿强说打字机在通风管道第三节——那里埋着的不仅是打字机，更是父亲用生命写的最后一封信。
“我去。”她把手机塞给秦岚，“你们先去队里做笔录，我跟阿强谈。”
“不行！”陈默抓住她手腕，“那地方已经被许建军的人盯上了，你——”
“我就是周明远的女儿。”周念秋抬头看他，腕间的玉镯闪过一道微光，“他当年能在火海里护住账本，我就能在仓库里护住他的信。”她从包里摸出那支周明远用过的钢笔，金属笔帽在掌心硌出红印，“再说了，阿强不知道王爷爷还活着。要是他敢动手……”她笑了笑，“王爷爷当年能扛两袋棉花，现在也能揍得他满地找牙。”
秦岚拽了拽她的衣袖：“我和你一起去。”
“不行，你们要保护账本。”周念秋把玉镯褪下来塞进秦岚手心，“帮我戴着，要是……要是回不来，就当我把它还给王爷爷。”
王师傅突然站起来，佝偻的背挺得笔直：“我和小念去。当年明远护着我，现在我护着他闺女。”
陈默看了眼手表：“九点四十，拆迁队十点会到仓库旧址，现在过去刚好。”他转向老张，“张哥，帮我们联系附近便衣，以拆迁巡查的名义埋伏。”
老张立刻拨通电话：“小李，带三组去城南仓库B区，就说查违规建筑。看到穿黑夹克的男人，控制住。”
周念秋跟着陈默下楼时，拆迁机的轰鸣声更近了。她摸了摸口袋里的打字机，金属外壳还带着父亲的体温。秦岚追上来，把玉镯重新套回她腕上：“这是你爸给你的嫁妆，要活着带回去。”
仓库旧址的铁门虚掩着，锈迹斑斑的门轴发出刺耳的尖叫。周念秋推开门，霉味混着灰尘扑面而来，阳光透过破碎的玻璃顶洒下来，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
“周小姐？”阿强的声音从阴影里传来。他叼着烟，手里转着钥匙串，“许总让我带句话——别敬酒不吃吃罚酒。”
周念秋抬头，看见二楼的通风管道入口。那里结着蛛网，管道口边缘有焦黑的痕迹，正是周明远手稿里提到的“B区通风管道第三节”。
“打字机在里面。”阿强指了指管道，“许总说，你爸当年藏了东西，想拿就自己爬进去。”
周念秋一步步走上铁梯，金属台阶在脚下发出空洞的回响。她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像战歌，像父亲当年在仓库里敲打字机的声音。
管道口的风灌进来，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周念秋伸手摸进去，指尖触到一个冰凉的金属外壳——是那台木质打字机，被油布仔细包裹着，藏在管道最深处。
“找到了。”她转身，看见阿强正举着手机录像，嘴角勾着冷笑。
“周小姐，你爸当年就该听许总的，走私多赚钱？”阿强一步步逼近，“要不是他非要搞什么慈善，也不会落得这么惨的下场。”
周念秋把打字机抱在怀里，后退两步。管道口的阳光照在她脸上，她看见阿强身后的阴影里，有个身影缓缓站起——是王师傅。老人扶着墙，手里举着块砖头，皱纹里全是狠劲：“臭小子，当年你砸我渔网，老子没跟你算账，现在还敢动小念？”
阿强吓了一跳，转身要跑，却被冲进来的便衣按倒在地。周念秋这才发现，秦岚不知什么时候跟了进来，正举着手机拍视频：“许建军，你涉嫌谋杀周明远，现在证据确凿了！”
打字机的重量压在周念秋怀里，像压着二十年的思念。她轻轻翻开油布，露出木质外壳上的刻痕——是父亲的字迹：“给小念的未来”。
按下开机键时，齿轮转动的声音清脆得像心跳。屏幕亮起的瞬间，周念秋的眼泪滴在按键上。打字机里吐出一张纸，是父亲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
“小念，若你读到这封信，说明我已经不在了。别难过，我只是换了一种方式陪你。账本在通风管道第三节，玉镯在王伯的饼干盒里。记住，光不是用来对抗黑暗的，是用来让黑暗里的种子发芽的。当你找到这些，就知道我不是死于意外，而是用生命给你铺了一条路。”
“仓库后面有片野菊，每年秋天都会开。等你看到花开，就替我摸一摸它们，告诉它们，爸爸没忘记答应过你的事。”
信纸最后画着朵野菊，花瓣上沾着墨迹，像一滴凝固的泪。
周念秋抬头，看见窗阳光正穿过破碎的玻璃顶，在打字机上洒下一片金斑。王师傅走过来，用袖口擦了擦眼角：“明远说，这打字机是你妈的陪嫁，他修了三年才修好。”
秦岚举着手机走过来，屏幕里是经侦队发来的消息：“许建军在别墅被控制，账本里的资金流向已查清，涉及十八家企业和三百户拆迁户。”
拆迁机的轰鸣声突然停了。周念秋抱着打字机走到窗边，看见楼下站着几个穿工装的拆迁队员，为首的举着喇叭喊：“里面的人听着，我们是经侦支队的，配合调查！”
风掀起她的衣角，腕间的玉镯贴着皮肤，像父亲的手。她忽然想起王师傅说的话，想起那些在黑暗里发芽的种子，想起父亲用生命埋下的希望。
“爸，”她轻声说，“你看，光来了。”
野菊的花瓣在风里打着旋儿，落在打字机的键盘上。那朵用墨迹画的野菊，正在阳光下，慢慢绽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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