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漫进车窗时，秦岚望着后视镜里逐渐模糊的墓园牌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白大褂口袋里的素描纸。周念秋画的火焰里，那只攥着玉镯的手正以一种近乎虔诚的姿态，将另一只手的轮廓拓印在虚空——像是要把未说出口的话，都揉进温度里。
“陈老师，王师傅的老房子地址还在吗？”秦岚转头问。陈默正调车载导航，屏幕蓝光映得他眉峰微挑：“周老师手稿最后一页夹着张便签，我抄过。”他滑动屏幕，泛黄的纸页影像跳出来，“城南老纺织厂家属区3栋201，门牌号还在，不过听说那片要拆了。”
周念秋望着窗外掠过的老式居民楼，忽然开口：“我十岁那年，跟着爸妈去看过王爷爷。他总坐在楼道里补渔网，膝盖上放着个铁皮饼干盒，说那是‘给小念的嫁妆匣’。”她低头扯了扯棉麻裙袖，“后来拆迁队来的时候，我妈说王爷爷抱着那盒子搬去了郊区养老院，再没回来。”
导航提示“前方500米到达目的地”时，天已经完全黑了。家属区的路灯坏了大半，楼道里飘着潮湿的霉味，墙皮剥落处露出暗红的砖，像被血浸过的伤口。陈默用手电筒照着门牌号，201的铁皮门锈成了深褐色，锁孔里塞着半截断钥匙。
“敲敲看。”秦岚上前，指节叩在门板上，闷响里混着细碎的簌簌声。门突然开了条缝，一只布满老年斑的手从门缝里伸出来，指尖沾着木屑：“谁啊？”
周念秋的呼吸顿住。那双手她认得——王师傅的手，年轻时能扛两袋棉花，现在却瘦得只剩骨头，指甲缝里嵌着洗不的颜料。
“王爷爷？”她轻声唤。
门“吱呀”一声全打开了。老人扶着门框站在阴影里，身上套着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领口系到最上面一颗纽扣。他盯着周念秋的脸看了很久，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里落着客厅暖黄的灯光：“是小念啊……你妈说你要学画画，我给你留了颜料，在饼干盒里。”
客厅不大，墙上挂着褪色的全家福，两个男孩挤在女人怀里笑。茶几上摆着个缺了口的搪瓷缸，飘着茉莉花茶的香气。最显眼的是墙角的红漆木盒，锁扣上缠着粗红线——正是周念秋记忆里的“嫁妆匣”。
“您一直住这儿？”陈默放下背包，环顾四周。墙皮虽然剥落，但家具擦得锃亮，茶几玻璃下压着剪报，有周明远的火灾报道，还有周念秋的画展海报。
王师傅搬来个小马扎坐下，手在裤腿上蹭了又蹭：“明远走后，我总梦见他在仓库喊我。那天下着雨，他说通风管道里有动静……”他突然抓住周念秋的手腕，枯瘦的手指像铁钳，“小念，你爸给我的不是玉镯，是个账本。”
周念秋瞳孔微缩。她记得王师傅出事前，确实提过“替周哥收着东西”，但警方在废墟里只找到了他的怀表和半块烧焦的怀表盖。
“1998年5月5号晚上，明远把我叫到仓库，说有几个外地人来提货，要我帮他看着点。”王师傅从木盒里取出个油布包，层层打开，露出本硬壳笔记本，“这是他们交易时，明远趁人不注意记的。许建军以为我把本子烧了，其实我藏在……”
“藏在通风管道的备用出口？”秦岚接口。她想起周明远手稿里的话——“通风管道里满是浓烟，他的外套被烧出了几个大洞”，原来那不是意外，是有人故意锁死出口，要置周明远于死地。
王师傅翻开笔记本，泛黄的纸页上是周明远熟悉的字迹，夹杂着些歪歪扭扭的符号：“五月六日，许建军带三人至仓库，搬运五箱布料（实为走私品），要求明晚十点前装车。明远以检查消防为由，将账本藏于B区通风管道第三节（标记×）。”
“那天我本来要替他顶班，他说‘王哥，你女儿等着手术费呢，别掺和’。可后来我越想越不对，半夜溜回仓库……”王师傅的声音哽咽了，“火已经烧起来了，明远卡在管道里喊‘别管我，拿本子’，可我怎么拽都拽不动。后来消防员来了，我被撞晕前，看见许建军的人往管道里塞了汽油罐。”
周念秋突然想起什么，翻出手机里的老照片：“王爷爷，这是我爸的打字机，您见过吗？”
王师傅盯着照片里的木质打字机，浑浊的眼睛亮起来：“见过！明远说这是他媳妇的陪嫁，平时锁在抽屉里。出事前几天，他总在半夜打字，我问他写什么，他说‘给小念的未来留句话’。”
秦岚想起周明远手稿最后一页的话——“真正值得记录的故事，不是用笔写出来的，而是用行动活出来的”。她看向周念秋，后者正轻轻抚摸着打字机的照片，睫毛上沾着泪：“我爸的右手……其实能活动。”
众人愣住。周念秋解开衬衫袖扣，露出小臂上一道蜈蚣似的疤痕：“医生说，火灾时他右手被压在横梁下，神经坏死导致肌肉萎缩。可上个月复查，神经科主任说……”她掀起右手，五根手指虽然僵硬，却能勉强弯曲，“可能是因为他每天偷偷练习打字，神经在慢慢恢复。”
陈默立刻翻出手机里的打字机照片：“周老师用这只手，在火灾后还打了东西？”
“他出事前三天，给我打过一封信。”周念秋打开随身带的帆布包，取出一沓泛黄的信纸，最上面一页的字迹歪歪扭扭，却力透纸背：“小念，若我遭遇不测，去城南找王伯，他知道所有真相。记住，光不是用来对抗黑暗的，是用来让黑暗里的种子发芽的。”
王师傅突然起身，从木盒最底层取出个丝绒盒子。打开的瞬间，周念秋的眼泪啪嗒掉在盒盖上——里面躺着枚玉镯，玉身刻着“周”字，和剪报上的寻物启事一模一样。
“这是你爸当年交给我的。”王师傅擦了擦玉镯，“他说要是哪天他不在了，就把这个给你当嫁妆。可后来我怕许建军的人找上门，就一直藏在……”
“藏在通风管道的备用出口？”秦岚接上话。她终于明白周明远为什么要在手稿里强调通风管道的位置——那里不仅藏着账本，还藏着女儿的嫁妆，藏着他对女儿全部的爱与希望。
窗外传来拆迁队的机械轰鸣声。周念秋站起身，把玉镯戴在手腕上。玉坠贴着皮肤的温度，像极了父亲当年抱她时的体温。她望着墙上的全家福，轻声说：“王爷爷，明天我陪你去民政局。许建军当年用走私的钱买了别墅，现在还在住。我们要让他把吞掉的钱，都吐出来。”
王师傅用力点头，皱纹里全是笑：“好，明远在天有灵，肯定高兴。”
陈默收拾好笔记本和玉镯，看了眼手表：“十点前能到局里，我联系了经侦队的老同学，他们早就在等这个账本了。”
秦岚推着周念秋往门外走，路过茶几时，她的目光落在玻璃下的剪报上。最上面那张是周明远的火灾报道，标题下方有行铅笔字，被胶水粘过，勉强能辨认：“光的种子，终会穿透余烬。”
楼道里的声控灯随着他们的脚步次第亮起，暖黄的光裹着周念秋手腕上的玉镯，像一团不会熄灭的火。秦岚想起周明远手稿里的最后一句：“当最后一粒光的种子落地时，它会在黑暗中生根发芽，长成照亮未来的参天大树。”
此刻，她终于懂了——有些光，从来不是用来驱散黑暗的。它是黑暗里的种子，是余烬中的温度，是一代人用生命埋下的希望，等待着下一代人，将它种成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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