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的日头毒得像要把人烤化，太和殿前的白玉栏杆被晒得滚烫，连檐角的铜铃都懒得摇晃。沈微婉站在第三排的末尾，鹅黄色的宫装领口已被汗浸出浅淡的水渍，手里的素色帕子攥得发皱，指尖却无意识地数着阶下石狮子的鬃毛——那是父亲教她的法子，紧张时就找个物件分心。父亲还说过，这殿前的石狮子眼珠是空心的，当年先太子总爱摸着狮头叹气，说“这宫里的眼睛，看得见的是明规矩，看不见的是暗刀子”。
太监“沈微婉，翰林院编修沈敬之之女。”
太监尖细的唱名声划破燥热的空气，沈微婉刚要抬步，就听见前排传来一声极轻的嗤笑。她顺着声音望去，见个穿水红宫装的少女正回头看她，鬓边的珍珠步摇随着转头的动作晃出细碎的光，衬得那张明艳的脸带着几分骄纵。沈微婉认得她，是户部尚书梁启年的侄女梁若薇，也是如今最得宠的华贵妃的亲侄女。
秀女.梁若薇/。目光在沈微婉头上那支素银簪子上打了个转，唇角勾起一抹讥诮，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说：“原来是沈编修的女儿。我前几日还听父亲说，沈编修连给你打支金钗的俸禄都凑不齐，如今看来，倒是真的。”
沈微婉没接话，只敛了敛裙摆，稳步走到殿中跪下。御座上的新帝萧景琰正翻着手里的名册，指尖划过纸面的声音在寂静的大殿里格外清晰。皇后坐在侧位的凤座上，一身正红宫装衬得面色沉静，手里始终捻着串紫檀佛珠，仿佛周遭的一切都与她无关。而最惹人注目的，是坐在皇后下首的华贵妃——她穿了件石榴红的蹙金绣裙，正漫不经心地用银签挑着碟子里的荔枝，目光却像有黏力似的，牢牢锁在梁若薇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纵容。
皇帝.萧景琰“抬起头来。”萧景琰的声音不高，却像带着穿透力，一下就压过了殿外的蝉鸣。
秀女.沈微婉/。缓缓抬头，刻意避开了华贵妃投来的审视目光，只直视着御座上的人。新帝比她想象中年轻，眉宇间还带着几分未脱的清俊，只是眼角的细纹和紧抿的唇线，泄露出几分登基后的疲惫。“臣女沈微婉，参见陛下，皇后娘娘，贵妃娘娘。”她的声音平稳，听不出丝毫紧张。
皇帝.萧景琰/。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片刻，忽然翻过名册，问道：“听说你父亲沈敬之，最近在修《先帝实录》？”
秀女.沈微婉/。心头微紧。《先帝实录》是禁忌，尤其是涉及先太子的部分，父亲前几日还在信里说“落笔如履薄冰”。垂着眼答：“是，家父日夜不敢懈怠。”
皇帝.萧景琰“他前几日托人递了牌子，说眼睛疼得厉害，是真的？”萧景琰又问，指尖在名册上顿住，“说是熬夜修书伤了眼？”
这话问得突然，沈微婉的指甲悄悄掐进掌心。父亲的眼疾哪是熬夜所致？是前几日有人在他磨墨的水里掺了沙砾，笔尖划到眼球才伤了角膜。她知道是谁干的——户部掌管翰林院的笔墨供给，梁启年想逼父亲在实录里修改先太子的记载，父亲不肯，便遭了这暗算。
秀女.沈微婉“劳陛下挂心。”沈微婉的声音轻了些，却带着韧劲，“家父说，能为先帝著书，能为陛下尽忠，便是眼盲也甘愿。”
华贵妃.梁昭霓“倒是忠心。”一直没说话的华贵妃忽然开口，声音甜腻得像刚浸过蜜，却又带着针尖似的冷意，“只是沈编修忠心，未必女儿也懂规矩。若薇，你说这宫里最重要的是什么？”
秀女.梁若薇/。立刻从队列里走出，屈膝笑道：“回姑姑的话，是分寸。就像这荔枝，得甜得恰到好处，既不齁人，又能让人记挂，才配被陛下尝一口。若是太酸，或是没熟，留着也是占地方。”她说着，亲自剥了颗饱满的荔枝，用银签挑着递到萧景琰面前，“陛下尝尝？这是今早刚从岭南送来的。”
萧景琰没接那荔枝，目光却转向沈微婉。
皇帝.萧景琰“你既通笔墨，便先去尚功局当差吧。”顿了顿补充道，“从末等女官做起，学学宫里的规矩。什么时候学好了，再论位份。”
这话像恩旨，又像贬斥。尚功局是掌管宫女事务的地方，末等女官连伺候嫔妃的资格都没有，说白了，就是把她扔去做杂役。沈微婉谢恩时，眼角的余光瞥见华贵妃捻荔枝的手指顿了顿，指甲掐进果肉里，殷红的汁水顺着指缝滴在锦帕上，像极了未干的血。
走出太和殿时，日头更烈了。梁若薇带着两个宫女从她身边经过，故意撞了她一下，手里的荔枝核“啪”地落在沈微婉脚边。
秀女.梁若薇“末等女官？”居高临下地看着沈微婉，珍珠步摇的光晃得人睁不开眼，“沈微婉，你记住了，这朱墙里的玉阶，不是谁都能踩的。有些人啊，这辈子也就配捡捡别人扔的核。”
沈微婉没说话，只弯腰捡起了那颗荔枝核。核上还沾着点果肉，黏在指尖发腻。她抬头望向太和殿的金顶，阳光刺得她眯起眼——她要踩的从来不是玉阶，是藏在玉阶之下，那些被人刻意掩埋的东西。比如父亲的眼疾，比如先太子的旧事，比如这颗被随意丢弃的核里，藏着的轻视与傲慢。
她把荔枝核塞进袖袋，转身朝着尚功局的方向走去。那里的屋檐矮，墙是灰的，却未必不是看清这宫墙真相的好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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