记忆是很微妙的东西,你没法解释它,就像它没法记住全部事物。
人对万物都有情感,对自己熟悉的、爱慕的人会有不同的情感表达。这一切都基于人的记忆,在记忆之上建立情感,假如你不再拥有记忆,是否像被抽去了脊骨,成为一滩软肉?
养老院失去记忆的人不少,让我印象最深的是一个尚有记忆的中年男人,姓郑。郑先生的母亲脑部曾做过手术,虽说治愈了疾病,可随之而来的是记忆一点点的丧失,直到不记得任何人、事。
我还记得有次看见郑先生坐在康复园区的长椅出神,他跟我说:“你知道吗?我看到母亲的眼神中对熟悉的事物一点点变得陌生,以为没什么比这个更可怕的了。直到今天她对我笑。”
说到这里后郑先生停顿了,眼睛不住地扫来扫去想抓住什么,又突然停下,把头深深地埋在胸口。
“那种对陌生人的笑容,像刀子般扎在我的心上,像坠入深海压断了骨头。我问她你知道我是谁吗?她没有说话,我早知道有今天,但我希望一直会是明天,起码现在我会好受一点。”
郑先生的话,如同仙人掌的刺,根根扎在我的身上,奈何我百炼成钢,对这些已经见多不怪了。
“至少别忘记了我。”
郑先生最后好像是这么说的。
生活在下游,上游处处是堤坝,处处有堆积成河成江的变故。谁都知道会决堤,却忘了洪水来得势头凶猛。
初晨的天空很美,金色的光给人一种期盼未来的感觉。但在郑先生眼中徐徐升起的太阳像如来佛的钵盂,狠狠地把自己扣在里面,被金光驱散殆尽。一旁郑先生母亲仍是一脸的关怀,那对陌生人关切的话语。
“你好像不太开心?”
“没有,我只是想妈妈了。”
“她一定很爱你。”
“对,我也一样很爱她。”
其实对于一个失去记忆的人来讲,最痛苦的不是自己,而是对自己熟悉的人,他们不知道自己的言行是否会激起不必要的警惕,就像郑先生一双无处安放的手,只能背在身后。因为他知道他不能拥抱一个“陌生”的人。
郑母亲的病情比我预想的还要严重,听主治医师说她的智力也会下降到孩童水平。像一块刚刚被熨过的布,郑先生脸上没有任何波澜,和医师说的话一样平静。
这天,郑先生没有跟往常一样追着母亲询问以前的事,而是坐在床边给她看一家人的旧照。郑母亲像初次见到这些一样,翻阅着照片听着郑先生讲述背后的故事。照片翻阅了一半,郑先生有些不甘地问道:“你还记得我是谁吗?”
“我......”郑母亲小心地看着郑先生,“我不清楚,不好意思,你是谁?我觉得我应该认识你。”
郑先生似乎坐得很不舒服,调整下坐姿,一只手放在嘴边不自觉地摩挲着:“你真的不记得吗?”
郑母亲把相册合上,盯着郑先生的鼻子、眼睛、额头、眉毛,还有被手抹匀泪:“我的话伤害到你了吗?你怎么哭了?”
“妈。”
郑先生快要窒息的样子,从胃里挤出一个字后几乎晕厥。他从口袋里拿出一张小寸照片,这是他随身携带的两人合照,相片里两人一前一后、一高一低、一哭一笑,相片背后写着一行字:带儿子打针,生日快乐!
一切的疑问在照片出现后明了,郑母亲抚摸着泛黄的照片说道。
“我也这么觉得。”
我没注意那天郑先生是怎么离开病房的,因为那天主治医师升迁,我们都早早地下班去庆祝。
郑母亲因为手术后遗症最终没能熬过这个春天,床位很快被撤走,清洗消毒。
换上新的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