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春的帝京,连空气都浸透了权势的浮华与腐朽。一场无声的细雨,淅淅沥沥地冲刷着朱门高墙上的尘泥,却洗不去那深宅大院里盘根错节的阴霾。城西,云府那曾经车马盈门、象征杏林泰斗荣耀的府邸,此刻门庭冷落,唯有檐角悬挂的褪色灯笼在风中寂寥地摇晃,透着一股繁华落尽的萧索。
云疏合上手中那卷泛黄的《青囊遗录》,指尖微凉。窗外雨打芭蕉,声声入耳,更添几分清寒。他拢了拢身上半旧的月白长衫,这料子曾是贡品,如今袖口已磨出了不易察觉的毛边。案几上,一盏孤灯摇曳,映着他清俊却难掩倦意的侧脸。不过二十出头的年纪,眉宇间却沉淀着与年龄不符的沉静,以及一丝挥之不去的疲惫,仿佛常年背负着无形的重物。
十年前,云家还是太医院首座,圣眷正隆。父亲云庭鹤一手“回春圣手”的医术,活人无数,名动朝野。那时的云府,门楣光耀,往来皆鸿儒显贵。云疏作为嫡子,自幼便展露出超凡的医学天赋,被视为云家未来的擎天玉柱。他记得父亲宽厚温暖的手掌覆在他头顶,谆谆教导:“医者仁心,悬壶济世,不为浮名,但求无愧。”那些日子,阳光仿佛都格外眷顾云家的庭院。
然而,宫廷的倾轧,比最烈的鸠毒更致命。一场牵涉东宫之争的医疗风波,如平地惊雷,将云家卷入无底深渊。父亲被构陷“用药失当,意图谋害”,锒铛入狱,虽经多方奔走力证清白,最终洗脱谋逆大罪,但“失察渎职”的污名已如烙印般刻下。云家被褫夺世袭太医院职,家产抄没大半,父亲虽得释放,却已心力交瘁,郁结于心,不久便撒手人寰。母亲紧随而去,偌大的云家,顷刻间如大厦倾颓,只余下尚未及冠的云疏和几个忠心老仆。
十年光阴,足以磨平少年的棱角,也足以让曾经煊赫的世家彻底沉寂。云疏守着这所日渐破败的祖宅,守着父亲留下的满室医书药典,像一个孤独的守墓人。他拒绝了所有试图延揽他的权贵门庭,也婉拒了昔日世交的接济,只靠着偶尔为街坊邻里看诊,换取微薄的度日之资。他并非清高,只是那场祸事,让他对那座巍峨宫墙和其下的旋涡,生出了刻骨的寒意与疏离。
“咳咳…”一阵轻微的、压抑的咳嗽声从喉间逸出。云疏下意识地掩住口,眉头微蹙。这畏寒体虚的毛病,似乎从两三年前就开始了。初时只道是父母离世、家道中落带来的心绪郁结,加上守着这阴冷老宅,不免染了些寒湿之气。他为自己开过温补的方子,也仔细调理过,症状时轻时重,总不见断根。近来,似乎咳得更频繁了些,尤其是这春寒料峭的雨天,胸肺间总像堵着一团湿冷的棉絮,呼吸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滞涩。
他走到窗边,推开雕花的木窗。一股带着泥土和雨腥气的冷风灌入,让他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寒噤。院中那株老梅早已过了花期,只剩下虬枝在雨中静默。目光扫过墙角几丛半枯的药草,那是他亲手栽种的,如今也显出几分颓败。这宅子,连同他这个人,都像是被时光遗忘在了角落,一点点被湿冷的暮气侵蚀。
“少爷,”老仆云忠佝偻着背,端着一碗冒着热气的汤药进来,声音带着担忧,“天凉,您又站在风口。快把这驱寒的汤药喝了,老奴刚熬好的。”
云忠是看着云疏长大的老仆,云家遭难后,唯有他和老伴云婶留了下来,忠心耿耿地守着这最后的家业和小主人。
云疏转身,接过药碗。浓黑的药汁散发着熟悉而苦涩的气息。他垂眸看着碗中自己的倒影,模糊而苍白。“忠叔,辛苦您了。”他声音温润,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少爷说哪里话,这是老奴的本分。”云忠看着他喝下药,浑浊的眼中满是心疼,“您这身子骨,还是得多加小心。这宅子阴气重,要不…咱们换个地方住?”这话他提过不止一次。
云疏轻轻摇头,将空碗递还。“不必了,忠叔。这里…是根。”他目光扫过书架上父亲留下的那些医书手札,那是他仅剩的、与过往荣耀和温暖相连的凭证。离开这里,又能去哪里?帝京虽大,却已无云家立锥之地。江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且身负“污名”的医者,又能闯出什么名堂?更何况,他心中尚存一丝渺茫的期望,期望有朝一日,父亲的冤屈能真正昭雪,云家的门楣…虽不敢奢望恢复往昔荣光,但至少能洗去那莫须有的污点。守着这老宅,便是守着这份微弱的念想。
只是这念想,也如同他这缠绵不去的“旧疾”,日渐沉重,压得他有些喘不过气。
喝完药,一股暖意自胃腑升起,驱散了少许寒意,但胸肺间的滞涩感并未减轻多少。云疏坐回书案前,指尖无意识地划过《青囊遗录》封面上父亲遒劲的题字。书页间,记载着诸多疑难杂症,甚至一些早已失传的奇毒异蛊。他医术精湛,早已将家学融会贯通,却始终对自己这“弱症”束手无策。脉象上,只是虚浮无力,气血两亏,并无明显的毒邪征象。难道真是心疾难医?
他闭上眼,脑海中却不由自主地浮现出幼年时的一个模糊片段。那似乎是在父亲出事前不久,一个寻常的午后。他贪玩跑累了,被父亲那位最信任的师兄,也是云家常客的秦世伯抱回房。秦世伯当时刚从太医院当值回来,身上还带着药箱的清苦气。他记得秦世伯笑着递给他一小碗甜丝丝的杏仁露,哄他喝下休息。那碗杏仁露…似乎比平日的更甜腻一些?记忆太过久远,细节早已模糊不清,只留下一种莫名的、带着甜腥的不适感。他甩甩头,将这荒诞的念头驱散。秦世伯待他如亲子,父亲蒙难时也曾多方奔走,怎会有异?定是自己多心了。
窗外雨势渐大,敲打在瓦片上,汇成一片连绵的声响。这帝京的雨,下得人心头发闷。云疏望着跳跃的灯花,心中那个盘桓了许久的念头,在这一刻变得无比清晰。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守着这冰冷的宅邸,守着这日渐衰败的身体,守着这看不到希望的沉冤…如同慢性自戕。
他需要一个出口。一个远离这窒息牢笼,也远离这沉疴旧梦的地方。或许,只有彻底的离开,将自己放逐于陌生的天地,才能找到一丝喘息之机,才能…为这死水般的生命,寻得一点新的意义。
“悬壶济世,不为浮名,但求无愧。”父亲的话,在雨声中格外清晰地回响。
江湖广阔,天地苍茫。那里或许没有金碧辉煌的殿堂,没有勾心斗角的倾轧,但那里有病痛需要抚慰,有疾苦需要援手。他的医术,不该困在这方寸之地,与尘埃一同腐朽。
一个决定,在连绵的夜雨中悄然落定。离开帝京,以游方郎中的身份,踏足江湖。不为扬名,只为行医,也为…寻一处能让自己这具躯壳和灵魂得以喘息、或许也能寻得一线转机的所在。
只是这离巢的孤雁未曾察觉,那潜伏于血脉深处、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影,早已悄然苏醒,正无声地啃噬着他所剩不多的生机。前路漫漫,等待他的,是未知的风雨,和一场早已注定的、燃尽生命的烬雨之途。而那场幼年午后的杏仁露,如同命运埋下的一颗恶种,终将在漂泊的岁月里,结出名为“缠丝烬”的绝望之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