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京的轮廓在车轮的辘辘声中,终于彻底消失在漫天的风尘与初秋的萧瑟里。云疏坐在一辆半旧的青布骡车上,最后回望了一眼那片承载着家族荣辱与个人沉疴的土地,心中并无太多离愁,反而有种卸下千斤重担的虚脱感,以及一丝对未知前路的茫然。
他最终说服了忠叔和云婶留在老宅看守。临行前,他将大部分积蓄留给了二老,自己只带了简单的行囊:几件换洗衣物,几本最珍视的医书手札,一套父亲留下的、用惯了的金针,还有一个小小的、装满了常用药材和应急药丸的药箱。这便是他闯荡江湖的全部家当。
骡车一路向南,官道两旁,是望不到边际的、已开始泛黄的田野。农人弯腰劳作的身影点缀其间,远处村落炊烟袅袅,勾勒出一幅与帝京截然不同的、质朴而充满生机的画卷。云疏靠在摇晃的车壁上,感受着车外吹进来的、带着泥土和草叶气息的风,胸肺间那股熟悉的滞涩感似乎被这开阔的天地冲淡了几分。他闭上眼,试图将帝京的阴霾彻底抛在脑后。
然而,“缠丝烬”并未因主人的离开而收敛它的爪牙。旅途的颠簸劳顿,加上秋意渐深,早晚温差极大,云疏那看似好转的状态很快便被打破。进入江南地界不久,一场突如其来的秋雨便将他浇了个透心凉。当夜,他便发起低热,咳嗽加剧,胸腔里像塞满了湿透的棉絮,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沉闷的哮鸣,四肢百骸更是酸痛乏力。
他强撑着精神,在一个叫“清水镇”的小镇客栈住下。客栈条件简陋,被褥都带着一股潮湿的霉味。云疏知道自己必须尽快服药控制,否则这“旧疾”一旦缠绵起来,在这人生地不熟的地方,后果不堪设想。他打开药箱,熟练地配了几味疏风散寒、宣肺止咳的药材,向店家借了小炉,在房间里慢慢煎熬。
苦涩的药气弥漫在狭小的空间里。云疏裹着薄被,靠在床头,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窗外雨声淅沥,更添几分凄凉。他望着跳跃的炉火,心中第一次对这次离京的决定产生了一丝动摇。江湖,似乎并不如想象中那般自由洒脱,反而处处是考验。
几剂汤药下去,低热退了,咳嗽也稍缓,但那股深入骨髓的疲惫和畏寒之感却如影随形。云疏不敢久留,待身体稍能支撑,便退了房,继续他的南行之路。他不再雇车,一是盘缠有限,二是觉得步行或许更能体会这江湖,也便于随时停下为需要的人看诊。
这一日,他行至一处名为“柳林渡”的渡口小镇。镇子不大,却因地处水路要冲,颇为热闹。码头上船帆林立,人声鼎沸,挑夫、商贩、旅人穿梭不息,空气里混杂着鱼腥、汗味和食物的香气。
云疏在镇口寻了块干净的石阶坐下,略作休息。他脸色依旧苍白,裹紧了身上的旧衫,仍觉得河风吹得骨头缝里发冷。正打算取出水囊喝口水,不远处一阵喧哗哭喊声猛地传来。
“娘!娘你怎么了!醒醒啊!”一个衣衫褴褛的小女孩跪在地上,拼命摇晃着一个倒在路边的妇人。那妇人面如金纸,口唇发绀,气息微弱,身体还在微微抽搐。周围迅速聚拢了一圈看热闹的人,指指点点,却无人上前。
医者本能瞬间压倒了身体的疲惫。云疏霍然起身,快步走了过去。“让一让!”他声音不大,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清冷。人群下意识地为他分开一条路。
他蹲下身,先探妇人鼻息,极其微弱。再扣其腕脉,脉象沉细微弱,几不可查,且杂乱无章。他迅速翻开妇人眼皮查看瞳孔,又检查其口鼻,并无外伤或中毒迹象。
“是痫症(癫痫)发作!”云疏立刻判断。他迅速解下自己的包袱垫在妇人身下,防止她抽搐时磕伤。同时抬头对那惊慌失措的小女孩快速道:“别慌!你娘是急病发作。快,帮我把她的头侧过来,清理口鼻,别让呕吐物堵住!”
小女孩吓得浑身发抖,但还是哭着照做。
云疏动作麻利地从随身的药箱里取出一个小布包,展开,里面是长短不一、闪着寒光的金针。他凝神静气,捻起一根细长的毫针,认准妇人头顶“百会”穴,稳稳刺入!紧接着,又是“人中”、“内关”、“涌泉”数穴……手法快如闪电,精准无比,带着一种沉静的韵律。
周围的人群发出一阵低低的惊呼,显然被这年轻郎中的手段镇住了。连那小女孩都忘了哭,呆呆地看着。
随着金针落下,妇人的抽搐渐渐平复,口唇的青紫色也稍褪,呼吸虽然依旧微弱,却平稳了许多。
云疏松了口气,这才感到后背已被冷汗浸透,胸口也因刚才的紧张和动作而隐隐作痛,一阵剧烈的咳嗽忍不住涌上喉头。他强忍着,迅速收回金针,又从药箱里取出一个小瓷瓶,倒出一粒散发着清香的褐色药丸。
“取些温水来。”他对旁边一个看呆了的摊贩说道。那摊贩如梦初醒,连忙端来一碗清水。
云疏小心地将药丸化开,扶着妇人,一点点喂了下去。这药丸是他用安宫牛黄丸的方子改良所制,最擅清热开窍,镇惊安神,正对此症。
药效发挥得很快。不过半盏茶的功夫,那妇人低吟一声,缓缓睁开了眼睛,眼神茫然。
“娘!”小女孩扑上去,嚎啕大哭。
妇人虚弱地看了看女儿,又看向蹲在自己面前的云疏,眼中充满了感激与劫后余生的庆幸。“多…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她挣扎着想坐起来行礼。
“不必多礼,你刚缓过来,还需静养。”云疏伸手虚扶了一下,声音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你这痫症是旧疾?多久发一次?平日可有服药?”
妇人喘息着,断断续续回答。原来这确是旧疾,家境贫寒,无钱长期服药,发作间隔越来越短。
云疏沉吟片刻,从药箱里取出纸笔,就着膝盖,飞快地写下一个方子,又包了几粒刚才喂服的药丸。“这方子上的药都不甚贵重,去药铺抓来,按方煎服,能缓解发作。这几粒药丸,若再遇急发,可含服一粒救急。切记,莫要过度劳累,情绪亦需平和。”他将药方和药丸塞到妇人手中。
妇人颤抖着手接过,泪如雨下,拉着女儿就要磕头。云疏连忙拦住,只道:“举手之劳,不必如此。”他站起身,只觉得一阵眩晕袭来,眼前发黑,忙扶住旁边的一根木桩才稳住身形。剧烈的咳嗽再也压抑不住,他侧过身,用手帕捂住嘴,咳得弯下腰去,肩头剧烈地耸动。
周围的人群看着这刚刚还神乎其技、救人性命的年轻郎中,转眼间却咳得撕心裂肺,脸色苍白如纸,无不露出诧异和同情的目光。
就在这时,一个阴阳怪气的声音在人群外响起:“哟呵,我说哪来的活菩萨,原来是个病痨鬼在这充神医呢?自己都咳得快断气了,还给人瞧病?别是招摇撞骗吧!”
人群分开,几个穿着短打、流里流气的汉子挤了进来,为首一个脸上带着刀疤,眼神凶狠,抱着胳膊,斜睨着云疏。
“疤哥说的对!看他那样子,风一吹就倒,别是痨病鬼,传染人吧?”旁边一个喽啰立刻帮腔。
人群顿时一阵骚动,不少人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看向云疏的目光也带上了疑虑和嫌恶。那刚被救醒的妇人吓得脸色煞白,紧紧搂着女儿,不知所措。
云疏好不容易止住咳嗽,用手帕擦去唇边的湿意,直起身。他脸色更白了几分,但那双清冷的眸子却平静无波,静静地看着那为首的刀疤脸,没有丝毫惧意,只有一种洞悉世事的淡漠。
“在下行医,凭的是医术,不是力气。”云疏的声音因咳嗽而有些沙哑,却异常清晰,“这位大嫂的痫症,诸位方才皆已目睹。至于在下身有微恙,乃私事,不劳阁下费心。若阁下无病无痛,还请让路,莫要耽误了真正需要救治的病人。”
“嘿!嘴还挺硬!”刀疤脸被云疏这不卑不亢的态度激怒了,上前一步,几乎要撞到云疏身上,“小子,知道这是谁的地盘吗?想在柳林渡摆摊行医,问过我们‘漕帮’的兄弟没有?识相的,把刚才收的诊金交出来,孝敬疤爷我喝顿酒,再交上这个月的‘平安钱’,否则……”他狞笑着,捏了捏拳头,骨节咔咔作响。
原来是为敲诈勒索而来。
云疏心中了然。他看了一眼那对惊惶的母女,又扫过周围噤若寒蝉的百姓,最后目光落回刀疤脸身上。他缓缓将手伸入怀中。
刀疤脸和他的手下眼睛一亮,以为他要掏钱。
然而,云疏掏出的,却是一枚小小的、不起眼的铜牌。铜牌样式古朴,上面刻着一个篆体的“云”字,边缘有些磨损,却自有一股沉淀的威严。
他将铜牌在刀疤脸眼前晃了晃,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在下云疏,祖上三代侍奉御前,虽家道中落,亦不敢辱没先祖悬壶济世之训。今日在此行医,只为救人,不为牟利。此乃家父遗物,阁下若执意阻挠,不妨将这牌子拿去,问问这江南地面上,是否还有人认得这‘回春云家’的印记?看看这‘漕帮’的舵主,是否愿意为了阁下几两银子的‘平安钱’,担上欺辱忠良之后、阻挠医者救人的名声?”
一番话说得平静无波,却字字千钧。尤其“回春云家”四个字,在民间医者心中,分量极重!即便云家遭难,其名望在杏林之中,在曾受过云家恩惠的百姓心中,依然有着无形的力量。
刀疤脸的脸色瞬间变了。他虽是个地痞,但也听说过“云家”的传闻,更知道“御前”二字的分量。眼前这病恹恹的书生,眼神清冷如冰,拿着那块破旧的铜牌,竟让他莫名感到一股压力。他身后的喽啰更是面面相觑,有些畏缩。
周围的人群也骚动起来,窃窃私语:“云家?是那个出了事的神医云家?”“难怪医术这么高明…”“唉,好人没好报啊……”
刀疤脸脸上阴晴不定,最终狠狠啐了一口:“晦气!碰到个有来历的病秧子!走!”他色厉内荏地瞪了云疏一眼,带着手下悻悻地挤开人群走了。
一场风波,竟被云疏三言两语化解。
人群渐渐散去,看向云疏的目光充满了敬佩与同情。那妇人千恩万谢,云疏只是摆摆手,嘱咐她好生休养,便背起药箱,拿起包袱,继续向渡口走去。他的背影在喧嚣的码头上显得格外单薄孤寂,方才的锋芒似乎只是昙花一现,留下的依旧是那挥之不去的病弱与疲惫。
然而,他并未注意到,在不远处一艘刚刚靠岸的、装饰颇为华丽的客船船舷边,一个身着锦袍、面容阴鸷的中年男子,正将刚才发生的一切尽收眼底。他目光锐利地盯着云疏远去的背影,尤其是他背上那个不起眼的药箱,嘴角勾起一丝难以捉摸的冷笑。
“云家的小崽子……居然还没死透,跑到这江南来了?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他低声自语,眼中闪过一丝贪婪与算计,“看来,该给‘那边’递个消息了。这‘缠丝烬’的引子,或许还能再钓上条大鱼?”他转身,对身边一个精悍的随从低声吩咐了几句。
随从领命,迅速消失在熙攘的人流中。
云疏对此浑然不觉。他站在渡口,望着烟波浩渺的江面,只觉得身心俱疲。方才强行提气震慑地痞,又耗费了他不少精力。胸口的滞闷感更重了,喉咙里也隐隐泛起腥甜。
江湖载酒行,前路多风波。这第一程,便已让他尝尽了人情冷暖与病痛缠身的苦涩。而更深的阴影,似乎正循着他身上那无形的“缠丝烬”,悄然无声地蔓延而来,如江上的浓雾,缓缓将他笼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