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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微恙疑风霜

烬雨辞舟

柳林渡口的喧嚣与那场小小的风波,如同投入江心的石子,只在云疏疲惫的心湖里荡开一圈微澜,便迅速沉没。他登上了一艘南下的大客船“顺风号”,付了最便宜的底舱通铺钱。舱内空气浑浊,挤满了形形色色的旅人:走卒贩夫、逃荒的流民、投亲的妇人……汗味、劣质烟草味、食物发酵的气息混合在一起,令人窒息。

云疏寻了个靠舷窗的角落勉强安顿下来。舷窗很小,透进的光线有限,但至少能呼吸到一丝江面上带着水腥气的凉风,这对他来说已是难得的慰藉。他将药箱紧紧抱在怀里,背靠着冰冷的舱壁,阖上眼,试图压下胸肺间翻涌的不适和阵阵袭来的眩晕感。方才在码头强撑精神应对地痞,又吹了江风,此刻松懈下来,那被旅途劳顿暂时压抑的“旧疾”如同蛰伏的毒蛇,再次昂起了头颅。

“咳咳…咳咳咳…”低哑的咳嗽声不受控制地从喉间溢出,他连忙用袖口掩住嘴,身体随着咳嗽微微颤抖。每一次震动都牵扯着胸腔深处那团湿冷的滞涩,带来尖锐的闷痛。他感觉自己的体温似乎在升高,手脚却冰冷异常。

“喂,后生,你这咳得可不轻啊,听着像肺痨的苗头?”旁边一个裹着破棉袄、满脸风霜的老汉皱着眉,带着几分嫌弃和警惕地挪远了些。

“是啊是啊,这舱里本来就闷,可别传染了人!”另一个抱着孩子的妇人闻言,也紧张地搂紧了孩子,眼神戒备地看向云疏。

舱内其他几个离得近的乘客也纷纷侧目,窃窃私语起来,气氛瞬间变得有些微妙和排斥。

云疏心中一涩,却也早已习惯了这种因“病弱”而生的疏离。他放下掩口的手,露出一抹苍白却平静的微笑,声音因咳嗽而有些沙哑:“老丈,大嫂,不必担心。在下这是幼年落下的弱症,风寒侵体便易咳喘,并非痨病,不会过人。惊扰诸位了,实在抱歉。”他解释得清晰诚恳,眼神坦荡。

众人见他态度温和,言之有理,加上他一身洗得发白的旧衫和那不离身的药箱,确实像个有根底的读书人兼郎中,警惕的目光才稍稍缓和了一些,但那份刻意的疏远感仍在。

云疏不再多言,默默地从药箱里取出一个水囊,小口啜饮着里面温热的药茶。这是他自己配的,以麦冬、沙参、桔梗为主,辅以少量黄芪,润肺益气,聊胜于无。苦涩的液体滑入喉咙,带来一丝短暂的清凉,却压不下内里的燥热和那如影随形的寒意。他望着舷窗外浑浊翻滚的江水,思绪有些飘忽。这江湖路,比他预想的还要艰难几分。不仅身体备受煎熬,人心之叁测,世情之冷暖,亦如这深秋的江水,寒意刺骨。

客船顺流而下,日夜兼程。底舱的环境对云疏的身体无疑是雪上加霜。潮湿、阴冷、污浊的空气,加上颠簸,他的咳嗽愈发剧烈,低热也缠绵不去。他只能尽量蜷缩在角落里,减少活动,依靠药茶和随身携带的丸药勉强支撑。

这日午后,船行至一处江面开阔处,风浪稍大,船体颠簸得厉害。云疏只觉得胃里翻江倒海,胸口更是憋闷欲炸。他再也忍不住,踉跄着起身,扶着舱壁,艰难地爬上甲板,想透口气。

甲板上风很大,带着湿冷的寒意扑面而来,吹得他单薄的身形摇摇欲坠。他扶着船舷,贪婪地呼吸着带着水汽的新鲜空气,试图压下那股强烈的恶心感。然而,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咳嗽,仿佛要将五脏六腑都咳出来一般。他弯下腰,用手死死捂住嘴,肩膀剧烈地耸动。

“咳咳…咳…噗!”一股带着铁锈味的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冲破指缝,几点刺目的殷红溅落在灰暗的甲板上,瞬间被江风吹散,只留下淡淡的痕迹。

咳血了!

云疏的心猛地一沉,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这不是普通的“风寒弱症”了!他自己的身体自己最清楚,这绝非寻常咳喘。胸肺间的滞涩感、深入骨髓的畏寒、缠绵的低热、难以抑制的疲惫,以及此刻的咳血……种种迹象,都指向一个更严重、更凶险的可能。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头顶,比这江风更冷彻心扉。

他慌忙用袖子擦去唇边的血迹,又用脚蹭了蹭甲板上的血点,强作镇定地直起身。不能让任何人看到,尤其是船上那些本就对他心怀芥蒂的乘客。他扶着船舷,指尖因用力而发白,努力平复着紊乱的呼吸和心中的惊涛骇浪。

“小友,你……还好吗?”一个温和而略带苍老的声音在身侧响起。

云疏一惊,猛地转头。只见一位身着半旧青布长衫、须发皆白、面容清癯的老者,不知何时站在了他身旁。老者背着一个古旧的药箱,眼神温润而睿智,正关切地看着他,目光似乎不经意地扫过他方才蹭过的甲板位置。

这眼神让云疏心头一跳。他强压下慌乱,微微躬身:“多谢老先生关心,江上风大,一时呛咳,无碍。”声音依旧带着掩饰不住的虚弱沙哑。

老者捋了捋花白的胡须,目光在云疏苍白如纸、眼下带着浓重青影的脸上停留片刻,又落在他微微颤抖、指节发白的手上,缓缓道:“老朽姓林,行医半生,略通歧黄。观小友气色,中气亏损,肺气壅塞,似非一日之寒。这咳喘……怕是伤了肺络根基?”

云疏心中一凛。这位林老郎中眼光毒辣!他不敢怠慢,忙道:“原来是林老先生,晚辈云疏,亦是习医之人。不瞒老先生,晚辈自幼体弱,素有咳喘之疾,每逢风寒劳顿便易反复。方才确是呛了风,惊扰老先生了。”

“哦?小友也是同道中人?”林老郎中眼中闪过一丝讶异和兴趣,“既是习医,当知医者不自医,旁观者清的道理。老朽观你脉象,”他忽然伸出手指,快如闪电般搭上了云疏扶在船舷上的手腕!

云疏下意识地想缩回手,但对方的手指已稳稳落下。林老郎中闭目凝神,指下力道沉稳。片刻后,他眉头渐渐蹙紧,脸上的轻松之色褪去,换上了凝重。

“脉象虚浮无力,沉取细弱如丝,此乃气血大亏之象,心脾皆损……然脉中又隐带一丝滞涩,如沙砾潜流,沉疴盘踞之兆……怪,当真奇怪!”林老郎中睁开眼,目光锐利如电,紧紧盯着云疏,“小友,你这‘弱症’,病根恐不在肺腑,倒像是……像是……”

他似乎在斟酌词句,眼神中充满了困惑与探究:“像是被什么东西,由内而外,一点点蚀空了根基?似虚损,又似有邪毒深伏?老朽行医数十载,此等脉象,实在罕见!绝非普通弱症或风寒久咳所能解释!小友,你可知晓自己幼时,可曾中过奇毒?或受过极重的、伤及根本的内伤?”

“奇毒?内伤?”林老郎中的话如同惊雷,在云疏耳边炸响!那刻意被他遗忘的、关于幼年那碗异常甜腻的杏仁露的记忆碎片,瞬间变得无比清晰!秦世伯那张温和带笑的脸,此刻在脑海中竟显得有几分模糊和诡异!

难道……难道自己这缠绵十数年的“弱症”,并非天生,而是……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比这江风更刺骨!他脸色煞白,嘴唇微微颤抖,一时间竟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一个尖利的声音打破了甲板上的凝重气氛:“让开让开!都挤在这干什么?挡着我们公子看江景了!”只见几个家丁模样的人簇拥着一个锦衣华服、面色倨傲的年轻公子走上甲板,那公子手中还装模作样地摇着一把折扇。

林老郎中被打断,眉头一皱,见云疏神色惊惶惨白,知他心中震动,恐惹人注意,便不再追问,只是低声快速道:“小友,此症凶险,绝非寻常!若有疑虑,当寻根溯源,切莫讳疾忌医!老朽就在前舱,若有需要,可来寻我。”说罢,他意味深长地看了云疏一眼,转身随着被驱赶的人群默默走开了。

云疏呆立在原地,任凭冰冷的江风吹透衣衫。林老郎中的话,如同在他心中投入一块巨石,激起了惊涛骇浪。那被他刻意忽略的疑云,此刻浓重得几乎要将他吞噬。

“奇毒……蚀空根基……”他喃喃自语,指尖冰凉。

而在他看不见的角落,一个穿着不起眼短褂、靠在船舷阴影处的精悍汉子,正将刚才甲板上发生的一切,尤其是云疏咳血和林老郎中搭脉的情景,尽收眼底。他嘴角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冷笑,悄然转身,消失在下舱的入口。

江风呜咽,客船破浪前行。云疏望着茫茫江水,只觉得前途一片迷雾,而深藏于体内的阴影,正张开了狰狞的爪牙。那名为“缠丝烬”的宿命,终于向他露出了第一缕真实的、带着血腥味的獠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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