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顺风号”巨大的船身缓缓靠上临江府繁忙的码头,沉闷的号角声撕破了清晨的薄雾。云疏几乎是随着人流被推搡着下了船。双脚重新踏上坚实的土地,他却感觉虚浮无力,如同踩在棉花上。昨夜甲板上林老郎中的话和那刺目的咳血,像冰冷的毒蛇缠绕在心头,加上底舱一夜的颠簸污浊,让他此刻的脸色比江上的晨雾还要惨白,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胸口那团湿冷的滞涩感沉甸甸地压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细微的哮鸣。
他急需一处安静的地方休整,梳理这突如其来的、足以颠覆他过往认知的可怕猜测。
在码头附近寻了家看起来还算干净、价格也相对低廉的“悦来客栈”。要了间二楼临街的僻静房间,关上房门,隔绝了外面码头喧嚣的声浪,云疏才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靠着门板滑坐在地上,剧烈地咳嗽起来。这一次,他不再压抑,咳得撕心裂肺,仿佛要将心肺都呕出来,直到喉间再次涌上那股熟悉的腥甜。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待咳喘稍平,展开一看,上面赫然是几点暗红的血丝!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林老郎中的话在耳边回响:“……绝非普通弱症……像是被什么东西,由内而外,一点点蚀空了根基?……似虚损,又似有邪毒深伏……幼时,可曾中过奇毒?”
奇毒……秦世伯……那碗杏仁露……
云疏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抑制不住地颤抖。十数年来,他一直将这缠绵的病痛归咎于家族变故带来的心疾和体弱,从未想过更深层、更黑暗的可能。此刻,这个被强行撕开的豁口,露出了血淋淋的真相一角,让他不寒而栗。
他挣扎着起身,走到桌边,颤抖着手倒了一杯冷水灌下去,试图压下喉间的腥甜和心头的惊悸。冰凉的水滑过喉咙,却浇不灭那从骨髓里透出的寒意。
笃笃笃。
轻轻的敲门声响起。
云疏心头一紧,警惕地看向门口:“谁?”
“小友,是老朽,林安。”门外传来林老郎中温和的声音。
云疏松了口气,连忙整理了一下衣襟,擦去额角的冷汗,强打精神开了门。门外站着的正是船上那位目光睿智的老郎中。
“林老先生,快请进。”云疏侧身将人让进来,又掩上门。
林安走进房间,目光迅速在云疏苍白如纸、眼下乌青的脸上扫过,又落在他紧握着手帕、指节发白的手上,眉头深深蹙起。“小友,你这气色……比船上时更差了。”
云疏苦笑一下,没有掩饰:“让老先生见笑了。昨夜……咳得厉害些。”他没有提咳血之事。
林安也不点破,自行在桌边坐下,示意云疏也坐。“船上仓促,未尽详谈。老朽观你脉象,实在蹊跷难安。小友既是杏林中人,当知讳疾忌医乃大忌。你……对自己的身体,心中可有定论?”他目光灼灼,带着医者的探究和长者的关切。
云疏沉默了片刻。面对这位目光如炬、经验丰富的老前辈,他知道隐瞒无益,何况对方似乎已经窥见了端倪。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气血,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不瞒老先生,晚辈……晚辈心中亦早有疑虑。此‘弱症’始于幼年,缠绵至今,药石罔效,且症状……日渐深重。晚辈也曾遍览医书,却寻不到完全契合的症候。直至老先生点出‘邪毒深伏’、‘蚀空根基’之语……”他顿了顿,艰难地开口,“晚辈忆起幼时一事,心中……惶恐不安。”
“哦?何事?”林安神情一肃。
云疏闭了闭眼,努力回忆那个模糊的午后:“大约……在家父出事前一年。晚辈贪玩倦归,被家父一位至交师兄抱回房中。那位世伯……当时刚从太医院当值归来,随身带着药箱。他……哄晚辈喝了一碗杏仁露。那碗杏仁露的味道……似乎格外甜腻,甚至……带着一丝若有若无的、不同于杏仁的奇怪气味。当时年幼,并未在意,只觉困倦异常,睡了好久。之后不久,便偶感风寒,体质似乎……就大不如前了。”他将那深埋心底、从未对人言及的疑窦说了出来,只觉得后背已被冷汗浸湿。
林安听完,花白的眉毛拧成了一个疙瘩,手指无意识地敲击着桌面,陷入沉思。良久,他才缓缓开口,声音低沉而凝重:“杏仁露……药箱……太医院……时间点……小友,你可知这天下间,有些奇毒,无色无味,或可混于寻常饮食,且……潜伏期极长?十年,甚至更久!它们如同跗骨之蛆,悄无声息地侵蚀生机,初时症状与寻常风寒体虚无异,极难察觉。待其真正发作,显山露水之时……往往已是沉疴难返,药石无灵!”
“潜伏十年以上的奇毒?”云疏的心猛地沉入谷底,手脚冰凉。林老郎中的话,几乎印证了他最坏的猜想!
“老朽虽不敢断言,但结合你的脉象、发病时间、症状演变,以及这关键的‘杏仁露’之疑……”林安目光锐利地看着云疏,“小友,你当年所饮之物,恐怕绝非简单的杏仁露!你那位‘世伯’……恐非善类!”
秦仲!秦世伯!
这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冰锥,狠狠刺入云疏的脑海!那个在他家道中落时仍假惺惺施以援手、在父亲灵前痛哭流涕、被他视为唯一长辈依靠的人……竟然可能是亲手在他体内种下致命毒药的元凶?!
为什么?!
父亲待他如手足!云家何曾亏待过他?!难道是为了云家在太医院的地位?为了父亲那“回春圣手”的名头?还是……与后来构陷父亲的那场风波有关?难道父亲所谓的“用药失当”,也……
无数的疑问和冰冷的恨意瞬间涌上心头,冲击得云疏眼前发黑,气血翻腾,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
“小友!定神!”林安连忙起身,按住云疏颤抖的肩膀,一股温和的内力渡入,助他稳住紊乱的气息。“此事关系重大,切莫激动!你如今身体亏虚至极,最忌大悲大怒!”
云疏喘着粗气,靠在椅背上,眼神空洞而悲凉,喃喃道:“为什么……他为什么要这么做……”
林安叹息一声,眼中充满了同情:“人心叵测,名利场中,父子兄弟尚且反目,何况师徒、同僚?小友,当务之急,是保重自身!你这身体,已是风中残烛,经不起任何折腾了。老朽虽无法确诊你所中何毒,但观其侵蚀之象,阴损霸道,绝非善类。寻常温补之法,恐是杯水车薪。”
他沉吟片刻,从自己随身携带的旧药箱中取出一个扁平的青色玉盒,郑重地递给云疏:“此乃老朽早年机缘所得,名为‘护心玉髓膏’。虽不能解毒,但性极温润平和,有固本培元、暂缓脏腑衰败之效。你每日取黄豆大小,含于舌下化开,或可稍缓你咳喘之症,护住心脉一丝元气。切记,此物珍贵,仅作吊命之用,非长久之计!你……必须尽快寻访真正的解毒之道,或找到当年下毒之人,弄清毒物根源,方有一线生机!”
云疏看着手中那触手温润的玉盒,感受着其中蕴含的淡淡药香和长者的拳拳之心,眼眶微热。他起身,对着林安深深一揖:“晚辈云疏,谢老先生救命赠药之恩!此情此德,永志不忘!”
林安扶起他,摇摇头:“医者本分罢了。小友,前路凶险,好自珍重。老朽在临江府尚有故友需拜访,不便久留。若有缘,江湖再见。”他拍了拍云疏的肩膀,背起药箱,转身离去,背影透着几分沉重。
送走林安,房间内恢复了死寂。云疏握着那冰冷的玉盒,如同握着一块浮木。真相的阴影如此沉重,几乎要将他压垮。秦仲……这个他曾经最信任的长辈,竟可能是他一生痛苦的根源!而父亲当年的冤案,是否也与此人有关?
旧邸的尘烟,从未散去。它们混合着名为“缠丝烬”的毒雾,跨越了十年的光阴,再次将他紧紧缠绕,勒得他几乎窒息。
就在云疏沉浸在巨大的悲愤与身体痛苦中时,客栈楼下,一个精悍的短褂汉子(船上尾随者)正倚在柜台边,看似随意地与掌柜攀谈,眼角余光却牢牢锁定了二楼云疏房间的窗户。
“掌柜的,方才上去那位病恹恹的公子,看着像是读书人,一个人住?”汉子状似闲聊。
“是啊,那位云公子,今早刚住进来,要了间清净房。唉,看着身子骨可不太好,脸色白得吓人。”掌柜随口应道。
“云公子?”汉子眼中精光一闪,记下了姓氏,“看着是挺文弱。他住哪间?回头要是需要热水饭食,也好让伙计别走错了门。”
“天字二号房,临街那间。”掌柜不疑有他。
汉子得到了想要的信息,嘴角勾起一丝冷笑,丢下几枚铜钱:“谢了掌柜,来壶热茶。”他找了个角落的位置坐下,目光却如毒蛇般,始终未曾离开那扇紧闭的窗户。
临江府的天空,不知何时又聚起了铅灰色的阴云。一场新的风雨,正悄然酝酿。而云疏体内那蛰伏的“缠丝烬”,也在这沉重的真相与步步紧逼的窥伺下,无声地加快了侵蚀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