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安留下的“护心玉髓膏”果然有奇效。黄豆大小的一点碧色膏体含入口中,初时冰凉,旋即化为一股温润柔和的暖流,顺着咽喉缓缓滑下,所过之处,那股撕扯胸肺的燥热和滞涩感竟奇迹般地舒缓了几分。连那如影随形的刺骨寒意,似乎也被这温润的药力驱散了些许。虽然身体依旧虚弱,四肢酸软无力,但至少那令人窒息的咳喘和翻腾的气血被暂时压了下去。
这珍贵的喘息之机,让云疏濒临崩溃的心神稍稍稳定。他必须做点什么。被动等死绝非他的性格,即便前路是万丈深渊,他也要在坠落前看清方向。
他小心地将玉盒贴身藏好,强撑着起身。当务之急,是补充一些常用的药材。林老的药膏只能暂缓,他需要更多的手段来压制体内那可能存在的、名为“缠丝烬”的可怕毒物,至少要维持住这具躯壳的基本运转,才有余力去追查真相。
临江府是江南大埠,市井繁华远非清水镇、柳林渡可比。云疏循着记忆中药材集散地的方位,避开喧嚣的主街,拐入一条相对安静、弥漫着浓郁药香的巷子。巷子两旁林立着大大小小的药铺,黑底金字的招牌透着岁月的沉淀。
他选择了一家看起来门面不大、但收拾得极为干净整洁的老字号“济生堂”。店内光线稍暗,一排排高及屋顶的药柜散发着混合的草木清香。掌柜是个头发花白、戴着水晶眼镜的老者,正低头拨弄着算盘。
云疏拿出自己斟酌好的方子,上面多是些温和补益、固本培元、兼有清解之效的药材:人参(仅需少量参须)、黄芪、白术、茯苓、当归、麦冬、五味子、金银花、甘草等。方子开得极有分寸,既照顾了他虚不受补的身体,又隐含了一丝对抗“热毒”的试探。
“掌柜的,烦劳按方抓药。”云疏将方子递过去,声音依旧带着一丝虚弱。
老掌柜扶了扶眼镜,接过方子仔细看了看,又抬眼打量了一下云疏苍白憔悴的面容和眼底深重的青影,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但并未多问,只是点点头:“小哥稍候。”便转身熟练地拉开一个个小抽屉,用小巧的黄铜秤仔细称量起来。
就在云疏安静等待,目光扫过店内琳琅满目的药材时,药铺门口的光线被一个走进来的身影挡了一下。
那身影穿着簇新的宝蓝色杭绸直裰,腰间系着羊脂白玉佩,手中把玩着一串油光水滑的紫檀佛珠,步履从容,带着一股久居人上的富贵气。他身后跟着两个青衣小帽、垂手肃立的随从。
云疏起初并未在意,只当是寻常富贵人家来抓药。然而,当那人侧过身,与掌柜低声交谈时,那张保养得宜、带着温和笑意的侧脸,如同一道闪电,狠狠劈中了云疏!
秦仲!
是那个在他幼年递给他一碗异常甜腻杏仁露的“世伯”!是那个在他家破人亡后,假惺惺伸出援手,被他视为唯一长辈依靠的秦仲!
刹那间,一股冰冷的寒意夹杂着滔天的恨意,如同毒藤般瞬间缠绕住云疏的心脏,让他几乎窒息!昨夜林老郎中的话、那咳出的鲜血、还有那深埋心底的疑惧,在这一刻轰然爆发!他下意识地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刺痛,才勉强维持住摇摇欲坠的身体没有失态。
秦仲似乎也察觉到了背后那道过于锐利的目光,他缓缓转过身来。当他的目光落在云疏脸上时,先是微微一怔,随即那双总是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里,迅速掠过一丝极其隐晦的惊诧,快得让人以为是错觉,旋即被一种夸张的、近乎狂喜的激动所取代!
“疏儿?!是疏儿吗?!”秦仲的声音陡然拔高,充满了难以置信的惊喜,他几步抢上前来,双手激动地按在云疏瘦削的肩膀上,上下打量着,“天可怜见!真的是你!疏儿,你怎么会在这里?这些年……你过得如何?可想煞世伯了!”他语气真挚,情真意切,眼眶甚至微微泛红,仿佛一个终于寻回失散至亲的长辈。
云疏被他按住肩膀,只觉得那双手如同冰冷的铁钳,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虚伪。他强忍着将其甩开的冲动,身体僵硬得像块石头,脸上的血色褪得一干二净,只剩下骇人的惨白。他必须控制住自己!绝不能在此刻流露出半分异样!眼前的秦仲,权势地位远非当年可比,能在这临江府穿绸戴玉、前呼后拥,其背后势力深不可测。自己如今孑然一身,病弱不堪,若贸然撕破脸,无异于以卵击石,自寻死路。
电光火石间,云疏强迫自己扯动嘴角,挤出一个极其艰难、甚至带着几分僵硬的“惊喜”笑容,声音干涩沙哑:“秦……秦世伯?真的是您?侄儿……侄儿也没想到能在此处遇见世伯!”他微微躬身,动作带着刻意的虚弱和生疏。
“好孩子!好孩子!”秦仲似乎并未察觉云疏的僵硬,依旧激动地拍着他的肩膀,力道大得让云疏几乎站立不稳,又是一阵气血翻涌,被他强行压下。“瘦了,也憔悴了!这些年,苦了你了!快告诉世伯,你不在帝京守着祖宅,怎会流落至此?”
“侄儿……”云疏垂下眼帘,掩去眸中翻腾的恨意与惊涛,声音带着刻意伪装的疲惫和低落,“帝京旧宅……不过是伤心牢笼。侄儿想着,与其困守愁城,不如出来走走,看看这大好河山,也……顺便寻些生计。听闻江南富庶,便想着来碰碰运气。”他半真半假地解释着。
“糊涂!糊涂啊!”秦仲一脸痛心疾首,“你身子骨本就弱,这江湖险恶,风餐露宿,岂是你该来的地方?万一有个闪失,让我如何对得起你故去的父亲?”他语气沉痛,情真意切,仿佛真心实意地为云疏担忧。“你父亲临终前,可是将你托付于我照看的!都怪世伯这些年俗务缠身,对你关心不够!快,跟世伯走!临江府城东有我的别院,清净雅致,最是养人!你就在那里安心住下,先把身子调养好!其他事情,自有世伯为你做主!”
不由分说,秦仲便示意身后的随从:“去,帮云公子把药拿上!账记在我名下!”又热切地拉住云疏的手腕,那力道带着不容拒绝的强势,“疏儿,跟世伯回家!”
“世伯……这……”云疏心中警铃大作!去秦仲的别院?那岂不是羊入虎口?他连忙推拒,“侄儿不敢叨扰世伯!已在客栈安顿好了……”
“客栈?那等鱼龙混杂之地,岂是养病的地方?听世伯的!”秦仲板起脸,带着长辈的威严,“你父亲不在了,我就是你的长辈!难道连世伯的话也不听了?还是说,你心中还在怨恨世伯当年未能护你云家周全?”他眼中适时地流露出一丝“受伤”和自责。
这招以退为进,堵得云疏无话可说。他若再强硬拒绝,反而显得可疑。他心念急转,眼下硬抗绝非明智,只能虚与委蛇,再寻脱身之机。
“世伯言重了!侄儿岂敢怨恨?当年若非世伯多方奔走,侄儿……侄儿恐怕也难有今日。”云疏垂下头,掩去眼中的冰冷,声音带着一丝恰到好处的“哽咽”,“只是……侄儿这身子不争气,恐过了病气给世伯……”
“傻孩子!说什么胡话!”秦仲大手一挥,豪气干云,“世伯身体硬朗得很!你只管安心住下!我已派人去请临江府最好的大夫,定要好好为你诊治一番!”他语气笃定,仿佛一切尽在掌握。
云疏心中冷笑:诊治?怕是探查这“缠丝烬”在他体内究竟发展到何种地步了吧?
他无法再推辞,只得“顺从”地被秦仲半扶半拉着,走出了济生堂。秦仲的随从早已付好药钱,将云疏的药包恭敬地捧在手中。
就在他们踏出药铺大门时,云疏眼角的余光瞥见街角那个穿着短褂的精悍汉子,正抱着胳膊,靠在墙边,目光阴冷地看着他们一行,嘴角挂着一丝了然的冷笑。随即,那汉子转身,迅速消失在旁边的小巷里。
云疏的心沉到了谷底。果然,自己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的监视之下!而秦仲的出现,绝非偶然!
秦仲的别院位于城东一处相对僻静的巷弄深处,白墙黛瓦,朱漆大门,门口蹲着两尊半人高的石狮子,气派不凡。门楣上悬挂着“秦府”二字的匾额,笔力遒劲。
进入府内,亭台楼阁,曲径通幽,虽不及帝京云府当年的恢弘,却也精致典雅,处处透着富足与用心。秦仲一路热情地介绍着,拉着云疏穿过回廊,来到一处名为“静心斋”的独立小院。
“疏儿,你就安心住在这里!缺什么只管吩咐下人!”秦仲将云疏引至收拾得一尘不染、陈设雅致的房间内,按着他坐在铺着锦垫的楠木椅上,“你脸色太差了,先歇着。我这就让人去请王大夫,他可是府衙的供奉,医术精湛!”
云疏强忍着不适,低声道谢:“有劳世伯费心。”
秦仲满意地点点头,目光在云疏苍白憔悴的脸上停留片刻,带着一种审视的意味,随即又换上关切的神情:“对了,方才见你去药铺抓药?可是身体有何不适?方子可否让世伯看看?虽说王大夫医术高明,但世伯也略通歧黄,或许能参详一二。”
来了!云疏心中一凛。他早有准备,从袖中取出那张在济生堂抓药的方子,递了过去:“劳世伯挂心。不过是些温补调理的方子,老毛病了,旅途劳顿又有些复发。”
秦仲接过方子,看得极为仔细。他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手指轻轻捻着纸角,半晌才抬起头,脸上带着温和的笑意:“嗯,方子开得不错,四平八稳,以固本培元为主,辅以清润。疏儿,你的医术看来并未荒废,比你父亲当年也不遑多让啊!”他夸赞着,话锋却是一转,“不过,这方子……似乎过于求稳了些?以你如今虚损之象,或许该加些力道更猛的滋补之品?比如……老山参?世伯库房里正好还有几支上好的百年老参,回头让人给你送来!”
他看似关怀备至,实则句句试探!这方子本就是云疏用来暂时维持的,若加了“力道更猛”的滋补药,对他这被“缠丝烬”侵蚀得如同破絮的身体来说,无异于烈火烹油,只会加速崩溃!秦仲这是在试探他对自身状况的了解程度?还是想……加速他的死亡?
云疏只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冲头顶,后背瞬间被冷汗浸透。他强自镇定,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世伯好意,侄儿心领了。只是侄儿这身子虚不受补,猛药反而有害。这温补的方子吃着还算受用,就不劳世伯破费了。”
秦仲眼中飞快地闪过一丝难以捉摸的光芒,随即哈哈一笑,拍了拍云疏的肩膀:“好好好,你心里有数就好!那就先用着这方子。不过王大夫还是要请的,多个人看看总没坏处。你先歇着,世伯去安排一下晚膳,给你接风洗尘!”说罢,他不再多留,转身带着随从离开了静心斋。
房门被轻轻带上,隔绝了外面的声音。云疏紧绷的神经瞬间松懈下来,身体再也支撑不住,软软地滑倒在椅子上,剧烈地喘息着,冷汗涔涔而下。刚才短短片刻的交锋,耗费的心神比跋涉百里还要疲惫!
他看着这间精致却冰冷的房间,如同看着一座华美的囚笼。秦仲那张伪善的笑脸背后,隐藏着怎样致命的毒牙?那所谓的王大夫,又会带来怎样的“诊治”?
他下意识地摸向怀中那温润的玉盒,那是林老郎中留给他的唯一希望。窗外,天色阴沉,一场酝酿已久的风雨,似乎终于要降临这看似平静的临江府了。而他自己,则如同一只误入蛛网的飞蛾,在毒蜘蛛伪善的“关怀”下,等待着未知的命运审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