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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骤雨折新枝

烬雨辞舟

静心斋内熏着上好的沉水香,袅袅青烟在精致的博山炉中盘旋上升,试图驱散空气中无形的压抑,却只徒劳地增添了几分令人窒息的沉闷。云疏靠坐在铺着厚厚锦垫的紫檀木榻上,身上搭着柔软的薄毯,看似在闭目养神,实则每一寸神经都紧绷如弦。秦仲那看似无微不至的“关怀”,如同裹着蜜糖的砒霜,让他如坐针毡。

不多时,那位被秦仲盛赞为“府衙供奉、医术精湛”的王大夫便被引了进来。王大夫年约五旬,面白无须,眼神精明,举止间带着官家供奉特有的矜持与谨慎。他身后跟着一个提着药箱的小童。

“云公子,老朽王济仁,奉秦大人之命,特来为公子请脉。”王大夫拱手行礼,语气客气却疏离。

“有劳王大夫。”云疏睁开眼,勉强坐直身体,伸出手腕。他心中冷笑,这哪里是诊治,分明是奉了秦仲之命,来探他这“试验品”的虚实!

王大夫三指搭上云疏的腕脉,闭目凝神。室内一片寂静,只有香炉里炭火细微的噼啪声。云疏能清晰地感觉到对方的手指在自己腕上或轻或重地探寻着,那专注的神情下,隐藏的是冰冷的审视。

时间仿佛被拉长。王大夫的眉头时而微蹙,时而舒展,脸上表情变幻不定,最终归于一片深沉的凝重。他收回手,沉吟片刻,才缓缓开口:“云公子脉象……颇为奇特。沉取细弱无力,如游丝悬于一线,此乃元气大亏、精血枯涸之危象!然脉中又隐带滞涩燥热之机,如薪火将烬未烬,内焚脏腑……观公子面色苍白带青,唇色浅淡,眼窝深陷,神气涣散,咳声低哑带破锣之音……此绝非寻常虚损或风寒久咳之症!”他目光锐利地看向云疏,“公子,恕老朽直言,您这病……怕是根植于先天不足,又经后天沉疴反复摧折,已损及根本,非寻常药石可及!公子近年来,可曾……接触过什么不寻常之物?或受过难以愈合的内伤?”

句句切中要害!这王大夫果然有几分真本事,至少比寻常郎中看得更透。他虽未直接点出“毒”字,但那“根植先天”、“不寻常之物”的暗示,已然昭然若揭。秦仲派他来,一是确认云疏的身体状况确实符合“缠丝烬”的特征,二则是试探云疏本人对此是否知情!

云疏心中警铃大作,面上却依旧维持着虚弱和茫然:“王大夫所言甚是。晚辈自幼体弱,家道中落后更是……心绪郁结,疏于调养。至于不寻常之物或内伤……晚辈实在不知。只知这身子骨,是一日不如一日了。”他将一切归咎于体弱和心疾,滴水不漏。

王大夫深深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仿佛要穿透皮囊,直抵灵魂深处。最终,他捋了捋胡须,叹道:“公子此症,凶险异常。当务之急,需大补元气,固本培元,或可延缓一二。老朽开个方子,公子先吃着,若有不适,随时告知。”他提笔写下一个方子,多是些人参、鹿茸、紫河车等大补大热的峻猛之品。

这方子,与秦仲之前建议的如出一辙!其用心,何其歹毒!云疏只看了一眼,便觉心头火起,气血翻腾。他强压下喉间的腥甜,低声道:“谢王大夫。只是晚辈虚不受补,恐难承受如此猛药。先前在药铺所抓的温补方剂,吃着尚可,还是先用那个吧。”

王大夫眼中精光一闪,似笑非笑道:“哦?公子倒是谨慎。也罢,病在公子身,自然以公子感觉为重。那就先用着温补之剂。只是……”他话锋一转,带着几分探究,“公子既是杏林世家出身,对自己的身体,想必也有独到见解?不知公子心中,对此沉疴,可有何良策?”

又来了!这试探无孔不入!

云疏只觉得心力交瘁,胸口那团滞涩的火烧得更旺。他微微喘息,摇头道:“晚辈才疏学浅,家学亦未能精研,如今……不过是苟延残喘罢了,哪有什么良策……”他语气中的绝望与认命,倒不全是伪装。

王大夫似乎得到了想要的答案,不再追问,又叮嘱了几句“静养”、“忌劳神”之类的套话,便起身告辞。那离去的背影,仿佛卸下了一个任务。

云疏瘫软在榻上,后背已被冷汗浸透。与这王大夫的一番交锋,比连斗十场还要耗费心神。他只觉得头晕目眩,胸肺间那股滞涩感越发沉重,每一次呼吸都带着灼痛。

傍晚时分,秦仲果然设了丰盛的晚宴为云疏“接风洗尘”。席面设在临水的小轩,珍馐美馔,水陆毕陈。秦仲热情洋溢,频频举杯,言语间更是将云疏捧得极高,不断追忆着当年云府的煊赫,云庭鹤医术的神乎其技,以及对云疏的“殷切期望”。

“……疏儿啊,你父亲当年那手‘金针渡厄’的本事,可是连圣上都赞不绝口!可惜啊,天妒英才,一场无妄之灾……”秦仲说着,眼圈又红了,用袖子拭了拭眼角,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世伯每每想起,都痛彻心扉!只恨自己当年位卑言轻,未能护住云家!这些年,世伯夙兴夜寐,不敢懈怠,总算在这江南之地有了些许根基。疏儿,你安心住下,把身体养好!云家的医术传承,不能断!世伯定要助你重振门楣,告慰你父亲在天之灵!”他言辞恳切,情真意浓。

然而,云疏却敏锐地捕捉到,每当提及父亲当年的“无妄之灾”时,秦仲眼中那一闪而过的、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以及话语中刻意引导他“重振门楣”的意图。这哪里是关怀?分明是借着旧事,不断撕开他的伤疤,观察他的反应,更是用“重振门楣”这个沉重的枷锁,将他牢牢绑在秦仲这条船上!

面对满桌珍馐,云疏毫无胃口,只觉得每一口食物都味同嚼蜡,难以下咽。他强撑着精神,虚与委蛇,用最得体的言辞应对着秦仲的每一句话,扮演着一个感恩戴德、却又病弱不堪、对未来茫然的落魄世家子。每一次牵动嘴角的“感激”笑容,都像在消耗他仅存的生命力。

这场晚宴,对他而言,无异于一场漫长的凌迟。

好不容易熬到宴散,秦仲又殷切地叮嘱下人好生伺候,这才心满意足地离去。云疏几乎是逃也似地回到了静心斋。

房门紧闭,隔绝了外面的一切。云疏再也支撑不住,扑到床边的铜盆前,剧烈地呕吐起来,将勉强吃下的那点东西吐了个干净,最后只剩下酸苦的胆汁。紧接着是撕心裂肺的咳嗽,他用手帕死死捂住嘴,咳得浑身痉挛,眼前阵阵发黑。

待到咳喘稍歇,他颤抖着展开手帕,上面赫然是一小滩触目惊心的暗红!

**指尖的血像谢铮笑时酒窝里的残阳,他想,若这毒真能焚尽此生,能否只留那人在灰烬外?** 这绝望的念头如野火般燎过心原,带来尖锐的痛楚,甚至压过了身体的痛苦。

不行!他不能死在这里!更不能死在秦仲的伪善之下!他必须做点什么!

云疏挣扎着起身,点亮烛火。他拿出林老郎中所赠的青色玉盒,又取出今日在济生堂抓的那些药材。他将药材一一摊开在桌上,借着昏黄的烛光,仔细分辨着它们的性状、气味。手指捻起一片黄芪,又拈起几粒麦冬,脑海中飞速掠过《青囊遗录》中关于各种奇毒、解毒、固本的记载,试图从这些寻常药材中,寻找到一丝能够对抗体内那无形之“烬”的可能。

他小心翼翼地刮下一点“护心玉髓膏”,放在鼻端轻嗅,那温润清凉的药香似乎能稍稍安抚他翻腾的气血。他将这一点点膏体与几味清润解毒的药材粉末混合,又加入少许蜂蜜调和,搓成几粒小小的药丸。

这是他目前唯一能做的挣扎。如同在即将沉没的孤舟上,用尽最后力气修补着微不足道的裂缝。

窗外,酝酿了一整日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狠狠砸在屋顶的青瓦上,发出噼里啪啦的巨响,如同无数鼓槌敲打在心头。狂风卷着雨丝,从窗棂缝隙中灌入,吹得烛火明灭不定,将云疏伏案研究药方的单薄身影,投射在墙壁上,摇晃着,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这骤然而至的狂风暴雨,仿佛预示着临江府平静表象下的惊涛骇浪,也如同云疏体内那不断加速侵蚀的“缠丝烬”,正无情地摧折着他这株本已脆弱不堪的“新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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