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宸殿偏殿的烛火燃了整整一夜,铜鹤香炉里的安神香早已燃尽,只剩下呛人的烟味混着浓重的血腥气,缠绕在雕花梁柱间。
“陛下,再加把劲!看见头了!”稳婆跪在锦榻前,额角的汗珠子砸在金砖上,声音因紧张而嘶哑。
榻上的女帝凌昭紧攥着锦被,指节泛白如玉石。四十三年的帝位,她挥斥方遒,踏平过叛乱,签下过盟约,却从未像此刻这样,被撕心裂肺的疼痛攥住魂魄。鬓边的玉簪松了,乌黑的长发凌乱地贴在汗湿的颈间,她咬着牙,喉间溢出破碎的闷哼。
“阿昭,看着我。”身侧传来温润而坚定的声音。后君沈蓝不顾宫人的阻拦,半跪在榻边,掌心覆上她汗湿的手背,“想想我们等了这十年,再撑一撑……”
他的声音带着颤,却像一剂定心丸。凌昭猛地睁眼,撞进他泛红的眼眶里,那里面有心疼,有期盼,还有与她并肩的决绝。她深吸一口气,随着稳婆的口令,再次攒足了力气——
“哇——”
一声清亮的啼哭骤然划破殿内的死寂,像一道惊雷劈开了积压十年的阴霾。
稳婆抱着襁褓里的婴孩,激动得声音发颤:“生了!是位小公主!粉雕玉琢的!陛下,后君,我们有后嗣了!”
凌昭脱力地倒在榻上,视线模糊中,看见沈兰小心翼翼地接过那团小小的身影。孩子闭着眼,小拳头攥得紧紧的,哭声却响亮得很,仿佛在宣告自己的到来。
他转过身,眼底盛着泪光,笑着对她说:“阿昭,你看,是个女儿,像你。”
殿外等候的朝臣们听到喜讯,先是片刻的寂静,随即爆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欢呼。十年了,这位铁腕女帝为了王朝延续,寻遍名医,忍受了无数苦楚,如今终于得偿所愿。
凌昭望着沈蓝怀里的小小婴孩,又看向他含泪带笑的眉眼,紧绷了许久的神经终于松懈下来。疼痛还在,可心口却被巨大的暖意填满。她伸出手,轻轻触碰到女儿柔软的脸颊,低声道:“欢迎你啊,我的小公主。”
暖阁里的阳光斜斜落在襁褓上,凌昭指尖拂过女儿柔软的胎发,轻声道:“阿蓝,叫她凌倾如何?倾国倾城,更盼她能倾付真心,得一世安稳。”
沈蓝凑近看那小小的眉眼,眼底漫着笑意:“这名字好,既有风骨,又藏着温柔。”
黑影落地时带起微尘,影七单膝跪地:“影七参见女帝,参见后君。”
凌昭抬眸,语气添了重:“影七,凌倾就交给你了。她的命,比朕的江山重。”
“影七以血为誓,护小公主周全。”
凌倾长到两岁时,已会跌跌撞撞地追着影七的影子跑,奶声喊“七哥哥”。影七总隐在暗处,看她捏着沈蓝做的纸鸢笑,看她被凌昭抱在膝头听政时偷偷打哈欠,心尖那点为护驾而生的责任,渐渐缠上了说不清的软意。
那夜宫灯骤灭时,影七正守在凌倾寝殿的梁上。鼻尖飘来异香的瞬间,他看见嬷嬷丫鬟们一个个软倒——迷药!
刚翻身落地,窗外已腾起火光,浓烟呛得人睁不开眼。“是灭口!”影七踹开后窗,将吓得瘪嘴的凌倾紧抱在怀里,布帛裹住她的小脸挡烟。
摸出箭筒想传信,却被黑衣暗卫截在回廊。“把孩子留下!”对方刀风凌厉,一脚踢飞他手中的箭,铜筒撞在廊柱上,发出刺耳的响。
影七单手护着凌倾,硬生生冲出重围,直到村边破庙才敢喘息。他将孩子放进竹篮,藏进供桌下,塞给她半块沈蓝亲手做的糖糕:“小公主乖,等七哥哥回来。”
追兵的脚步声撞碎夜色,影七拔刀迎上。“说!凌倾在哪?”领头的暗卫刀刃抵着他咽喉。
影七咳着血笑:“除非我死。”
暗卫假意退去,影七踉跄着回破庙,供桌下却空空如也。
“还好……”他望着门外,心头松了半分,哪怕被陌生人抱走,也好过落入那些人手里。
可下一瞬,火把照亮了暗卫狰狞的脸。“搜不到?那就把他宰了!”领头的啐道,“赤王待你不薄,你竟护一个奶娃?”
影七望着供桌,忽然笑了,笑得眼角淌出血泪。
刀光落下时,他最后想的,是凌倾追着他喊“七哥哥”的模样。
皇城深处,赤王捻着信笺轻笑:“我的好姐姐,你就不该生下她。”她对属下道,“记住,但凡见着凌倾,直接杀了——她回不来这皇宫,就够了。”
夜风卷着血腥味掠过村庄,破庙里那半块糖糕的甜香,混着尘土,成了影七留在世间最后的余温。
青石板路被南方的梅雨浸得发亮,白胡子老者放下竹篮,看着里面睁着乌溜溜大眼睛的小丫头,掐指算了算,叹道:“凌倾,你这小丫头,就在此处等你的有缘人吧。”
凌倾似懂非懂,只记得老爷爷身上有松针的味道,她点点头,坐在路边的老榕树下,看着他的背影消失在烟雨里。
不知等了多久,一阵压抑的哭声传来。溪边蹲着个穿素色衣裙的女子,肩膀耸得像风中的芦苇。凌倾迈着小短腿跑过去,仰起脸:“姐姐,别哭呀,我唱歌给你听。”
她奶声奶气地哼起不成调的曲子,是模糊记忆里宫殿廊下听来的调子。女子被逗得愣了愣,随即失笑,抹了把泪:“你这小丫头,从哪里来?家人呢?”
“不知道。”凌倾摇摇头,小眉头皱着,“老爷爷让我等他。”她忽然挺起小胸脯,“我是公主!越邻国的公主!”
女子噗嗤笑了,指尖轻轻戳她的脸颊:“公主怎么会蹲在这里?”
凌倾答不上来,只委屈地抿着嘴。
女子名叫晚霜,方才被心上人羞辱的难堪还没散去——他说她是青楼女子,说她脏,说那些山盟海誓全是戏言,甚至提都不愿提那个被她悄悄打掉的孩子。可看着眼前这双清澈的眼睛,心里那点尖锐的疼,竟软了几分。
“我先回去了。”晚霜站起身,走了几步又回头,看着那小小的身影孤零零坐在树下,终究还是折了回来。“你怎么还不走?”
“没人来找我。”凌倾的声音带着哭腔。
晚霜心头一颤,想起那个没能出世的孩子,眼眶又热了。她蹲下身,牵起凌倾的小手:“你我大抵是有缘。跟我走吧。”
回到那座挂着“烟雨楼”牌匾的院子,晚霜扑通跪在老鸨面前:“妈妈,让我留下她吧。”
老鸨打量着竹篮里的小丫头,眉梢挑了挑:“养大了或许还能挣几个钱。既是你捡的,就归你管,别扰了客人。”她虽爱财,看凌倾可怜,终究没硬起心肠。
“一定!”晚霜连忙应下,低头对凌倾笑,“以后跟着我,乖不乖?”
凌倾看着她眼里的暖意,重重点头:“嗯!我很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