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霜

冬至的晨光透过窗棂，在青砖地上烙下苍白的格子。

姜无缺睁开眼时，首先看到的是戚淮泯凌乱的发髻——向来一丝不苟的六扇门总捕，此刻伏在床沿睡得正沉，玄色官服皱得像抹布，右手还死死攥着她的一片衣角。

"淮...泯..."

这声呼唤轻得像雪落，戚淮泯却猛地惊醒。她布满血丝的眼睛对上了姜无缺清明的目光，刹那间亮得吓人："你...?"

"想去看雪。"姜无缺试着撑起身子，却连指尖都抬不起来。戚淮泯急忙将人揽进怀里，触手却比往日更加单薄——仿佛这具身体已经有一半化作了虚无。

院里的老梅开了第一枝花。戚淮泯用狐裘将人裹得严严实实，抱到廊下的藤椅中。这个位置正对着庭院，能看见假山上的积雪，和那株虬枝盘曲的老梅。

"今年...开得晚。"姜无缺望着梅枝轻声道。她的气息太弱，呵出的白雾刚离唇就散了，连睫毛都结着细碎的霜花。

戚淮泯突然抓住她的手按在自己心口："太医说..."

"我知道。"姜无缺打断她，冰蓝色的瞳孔映着雪光，"所以...让我好好看看你。"

一片雪花落在戚淮泯眉间。姜无缺想抬手拂去，却只是动了动手指。于是戚淮泯握着那只冰凉的手贴在自己脸上，滚烫的泪顺着对方指缝流下。

"别哭..."姜无缺的拇指轻轻摩挲她眼下青黑，"我这一生...很好..."

松风客栈的掌柜送来了陈年花雕。

"三年前那晚，两位用的就是这坛。"老掌柜低着头不敢看藤椅里的人，"一直给您留着..."

姜无缺抿了一小口就呛咳起来，酒液混着血丝染红前襟。戚淮泯正要发作，却见她摇头轻笑："还是...这么辣..."

雪越下越大，渐渐覆盖了庭院里的石板路。姜无缺的精神却意外地好，甚至能断断续续讲些旧事——十二岁第一次握剑，十五岁单挑魔教总坛，二十岁在寒江畔遇见个莽撞的玄衣捕快...

"那天...你剑鞘横在我面前..."她突然笑起来，嘴角溢出血沫，"说...闲杂人等退开..."

戚淮泯将人搂得更紧，仿佛这样就能阻止生命从怀中流逝："我当时就该看出你不是普通人。"

"现在...看出来了？"姜无缺调皮地眨眨眼，这个孩子气的动作让戚淮泯心如刀绞。

谪绯剑忽然从屋内自行游出，如银蛇般缠上姜无缺的手腕。剑身已经完全褪去光泽，变得像普通软剑一样黯淡。更奇怪的是，它不再散发寒气，反而带着微微的暖意。

"它把最后的力量...还给我了..."姜无缺轻抚剑身，"以后...就拜托你了..."

戚淮泯刚要说话，远处突然传来钟声——是太庙方向。

暮色四合时，姜无缺开始看不清东西了。

她让戚淮泯描述院里的景色，听到"老梅第三根枝桠上结了冰溜子"时轻笑出声："像不像...你当年...横在我面前的剑鞘？"

戚淮泯的泪砸在她额头上，立刻凝结成冰晶。姜无缺费力地抬手，指尖触到对方湿润的脸颊："记住...剑招要诀..."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戚淮泯不得不俯身去听。那些破碎的字句夹杂着血沫，是雪族最高深的剑诀，也是姜无缺最后的馈赠。

"还有..."姜无缺突然抓住她的衣领，"别去...极北..."

话音未落，她的瞳孔骤然扩散，整个人剧烈抽搐起来！戚淮泯慌忙去探脉息，却发现那本就微弱的脉搏正在飞速流逝——

"太医！快叫太医！"

当值的刘太医冲进来时，姜无缺已经平静下来。她躺在戚淮泯怀里，面容安详得像睡着了，只有嘴角未干的血迹提醒着刚才的惨烈。

"殿下...去了。"太医跪地哽咽。

戚淮泯的表情凝固在脸上。她机械地擦去姜无缺脸上的血渍，整理好散乱的银白发丝，甚至还记得把谪绯剑缠回那人腰间。做完这一切，她突然拔下自己的发簪——

乌黑的长发如瀑垂落，却在触及肩头的瞬间变成了刺目的雪白！而且只有左半边，右半边依旧乌黑如墨，形成诡异而美丽的对比。

"大人！您的头发..."太医惊呼。

戚淮泯充耳不闻。她抱起怀中逐渐冰冷的身躯，走向庭院中央。漫天飞雪自动避让，为她们留出一片无雪的空间。

"你看..."她对着不会再回应的人呢喃，"连雪都怕你..."

昭华长公主的葬礼轰动京城。

太后坚持要用冰棺下葬，说雪族之躯不腐不坏。皇帝赐谥号"靖雪"，将寒江畔三百里划为封地。出殡那日，满城百姓自发跪在街边，看六十四人抬的冰棺缓缓行过。

只有戚淮泯知道，冰棺里除了那把谪绯剑，什么也没有——姜无缺的遗体在停灵第三日就化作了漫天冰晶，随着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风雪消散在天地间。

在所有人都离开了之后，戚淮泯又徒手将棺椁挖出，取回了谪绯剑。想必姜无缺也不想让谪绯遗留在皇宫吧...

"按殿下遗愿..."老太医递上个玉盒，"这是她留给您的。"

盒中是三样东西：一块染血的帕子是姜无缺最后咳出的那口血，一缕银白发丝，还有片冰晶雕成的雪花。戚淮泯将雪花佩在腰间，正好挡住衣袍上那个被血浸透的破洞。

丧仪结束后，皇帝在御书房单独召见。

"戚爱卿..."年轻的帝王罕见地踌躇，"皇妹可曾..."

戚淮泯呈上一封火漆密信："殿下留给陛下的。"

信纸上只有寥寥数语："北境十年无患，胡人惧我余威。朝中暗流涌动，当查户部李玠。"字迹工整清秀，是姜无缺病重前就写好的。

皇帝红着眼眶收起信："爱卿今后..."

"臣请辞六扇门总捕之职。"戚淮泯的声音平静得可怕，"愿为巡按御史，代天巡狩。"

从皇宫出来时，又下雪了。戚淮泯站在朱雀大街上，望着灰蒙蒙的天空。腰间突然传来细微的震动——是那片冰晶雪花在发光！

她小心翼翼地取下雪花，发现内部竟然浮现出细小的文字：松风客栈，天字房，床下暗格。

暗格里是一本手札和一把钥匙。

手札记载着姜无缺这些年来查过的所有悬案，每桩案子后面都附有详细的推理过程。最后一页墨迹尚新：

"淮泯亲启：

若见此信，我已化雪归天。

泣血剑法第七式有破绽，改刺为挑可补不足。

极北之地勿去，圣泉枯竭多年，唯有陷阱。

床下青砖撬开，内有雪族秘术三卷，可助你参透双剑合璧之妙。

另，松风客栈的梅树下，埋着那年冬至没喝完的酒。

三年后再挖出来，替我尝一口。

——天下第一留"

戚淮泯抱着手札在床边坐了一夜。天亮时，她解下腰间的泣血剑，又取出贴身收藏的谪绯剑。两把剑并排放置，剑身上的纹路竟然开始缓慢交融...

三个月后，江南出了一位奇特的巡按。

她总是穿着玄色官服，头发半黑半白，腰间悬着把血色长剑。更奇怪的是，她身边明明没有人，却总在案发后对着空气低声商议，仿佛在与无形的同伴交流。

当地人说，曾亲眼看见她在月下练剑——一招一式凌厉如电，却时不时转向身侧空处，像是在与人拆招。偶尔收剑时，那把血色长剑会突然软化，如银蛇般缠回她腰间。

"听说那位大人办案如神，再离奇的案子也超不过三日..."

"嘘，小声点！据说她身边跟着个看不见的白衣剑客..."

"胡说什么，那分明是..."

风声吞没了后半句话。唯有客栈院里的老梅簌簌作响，抖落一地积雪，宛如叹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