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山脚下一株红梅,承天地灵气而生,不知年月。身旁的青草妹妹与我相伴最久,直到那日,紫电裂空,她在雷劫中几番濒死,最终褪去草形,成了个娇俏小美人。我为她欢喜,却也对化形添了怯意——那撕心裂肺的痛,我怕受不住。
可天道岂会容我逃避。乌云压顶那日,劫雷轰然落下,我蜷紧花枝,只觉神魂都要被劈开。就在意识模糊之际,一道白影骤然挡在身前,玄衣被雷光灼得微颤,是羽鹤仙君。他替我受了那道劫雷,指尖抚过我焦枯的花瓣,声音清润:“莫怕,有我。”
他将我带回仙府,植于玉盆。每日清晨,他会携晨露而来,指尖轻点我的花苞,朝露便顺着花脉渗入根须;月夜下,他常坐于花旁,目光落在我身上时,比星辉更温柔。日子久了,对雷劫的惧意渐消,化形的念头却疯长——我想真正走到他面前,而不是只做一株任他照看的花。
可化成什么样子,他才会喜欢?我偷偷记下他浇晨露时垂眸的温柔,记下他凝视我时眼底的惊艳。某次他指尖沾了露,落在我最艳的那瓣花上,我忽然捕捉到他心底的念——他望着我的花姿,似在想,若化为人,该是这般艳绝才好。
原来他喜欢的,是这抹红。
灵气在某夜骤然涌动,骨骼舒展的酸胀后,我低头看见一双素手。雀跃让我忘了笨拙,竟直直飞上悬梁,正低头打量新身体,却见他推门而入。
惊惶间脚下一滑,天旋地转后,落入一个带着清冷梅香的怀抱。
他的手稳稳托着我的腰,眸中是藏不住的震撼。四目相对时,我红了脸,小声道:“仙君,是我呀,那株红梅。”
他望着我,眸中的惊艳尚未褪去,竟似失了神,指尖还停在方才托着我腰的位置。我被他看得心头发紧,指尖无意识绞着新换上的红衣下摆,小声问:“仙君,你是……不喜欢我这个样子吗?”
他这才回过神,极轻地摇了摇头,喉间溢出一声低叹:“罢了,或许这都是天意。”
我那时还不懂“天意”是什么,只知道他没有厌弃,便松了口气。只是这具身体实在不听使唤,走路时双脚总像踩着云,摇摇晃晃的,好几次都要栽倒,全靠他眼疾手快扶住。
最让我窘迫的是用膳时。那两根细长的木筷在我手里比千斤还重,夹起的菜总要掉下去。他从不催促,只拿起另一双筷子,温热的大手包裹住我的手,一点点教我如何用力,如何稳住。指尖相触时,我总觉得比春日的暖阳还要烫。
他还教我写字。铺开宣纸,他握着我的手,笔锋在纸上划过,留下我的名字清隽的字迹。我偷偷抬眼,总能撞见他望着我的目光,温柔得像浸在水里,带着点说不清的痴意。
日子一天天过,我渐渐能走稳路,能握住筷子,他依旧常为我抚琴,琴音里的温柔缠缠绵绵;依旧耐心教我各样事,目光总似有若无地落在我身上。
日子流水般淌过,直到某日,有仙君匆匆来报:“银落仙子回来了。”
他闻言,眉头微蹙,只对我道了句“我去去就回”,便随那仙君离去。
可这一去,便是整日夜。我守在空荡荡的仙府,烛火燃了又灭,直到天快亮时,才听见熟悉的脚步声。
他推门进来的瞬间,我几乎是扑过去抱住他,鼻尖蹭着他衣襟上陌生的香气,声音发颤:“你回来了……”
他却轻轻推了推我,语气淡淡的:“怎么还没休息?”
“我在等你呀,”我抬头望他,眼底的红痕想必藏不住,“你怎么去了这么久?”
“有些事耽搁了。”他避开我的目光,“快去睡吧。”
“你去哪了?”
他顿了顿,只含糊道:“处理些旧识的事。”
我没再追问。他回来了,这就够了。
可自那日后,仙府里总飘进些窃窃私语。侍女们说,银落仙子与羽鹤仙君青梅竹马,站在一起便是天造地设;说我这张脸,分明就是银落仙子的影子,不过是个替代品。
我起初不懂“替代品”是什么,直到那日在瑶池边,远远望见了那位银落仙子。
她着一身月白仙裙,眉眼流转间,竟与我镜中的模样分毫不差。
轰然一声,我像是被雷劈中。原来那日我化形时,从他眼中感知到的模样,根本不是我这株红梅该有的样子,而是她。
他悉心教我写字,为我取“倾城”之名,看我的眼神那样温柔……原来,他看的从来不是我。
他喜欢的,自始至终都是她啊。
自那日后,我便收敛起所有雀跃的性子,变得愈发乖巧。
没关系的,他不喜欢我也没关系,只要能留在他身边就好。我总在夜深人静时这样劝自己。可他待我,分明生分了些。有旁人在时,他会不动声色地拉开距离,我便也识趣地不敢靠近,只在无人处,才能像从前那样,悄悄挨着他坐下,听他抚琴。
日子久了,我心里总悬着个疑问:银落仙子会不会介意我的存在?我不想因为自己,扰了他们。
直到真正与银落仙子相处,才知是我太小气了。
她待我极好,说话时语气温柔,见我笨拙地学织布,还会耐心指点。眉眼间的澄澈与温婉,当真配得上“白月光”三个字。
偶然听仙子身边的侍女闲谈,才知羽鹤仙君的情意,原是他一厢情愿。银落仙子对他,只有旧友之谊。
那日她见了我,望着我的脸愣了愣,随即失笑:“难怪我听到传言说你像我,倒真是像极了。”语气里只有惊讶,并无半分不悦。
我望着她坦荡的笑容,心里忽然松快了。原来她是这样美好的人,原来那些担忧,都只是我的妄念。
天君得知羽鹤仙君身边养着我这株私自化形的红梅,震怒异常。
“你身为三界维护者,竟为一介草木动了私情,岂不是要乱了三界纲常!”天君的斥责掷地有声,目光扫过我时,更添寒意,“听闻你容貌肖似银落,可见是你心生妄念,留此替身!今日便要用天雷斩了你这情缘,将她彻底剿灭!”
我吓得浑身发抖,正要开口辩解,银落仙子却上前一步,垂首道:“天君息怒,此事与羽鹤无关,是我见她灵智初开,模样又与我有几分相似,便劝他留下照看的。”
“不!”我急忙挣脱羽鹤仙君试图按住我的手,“是我自己喜欢仙君,是我赖着不肯走,不关他的事!要罚便罚我!”
羽鹤仙君却将我护在身后,声音沉稳如旧:“是我自作主张留她在身边,与她无关。所有责罚,我一力承担。”
争执间,天君已不耐烦,挥手便要召来天雷。我只觉一股大力将我推开,随即便是刺目的雷光与震耳的轰鸣——是羽鹤仙君挡在了我身前。
剧痛与眩晕袭来,我失去了意识。再次睁眼时,已身处凡间的荒郊野外,身上的仙力荡然无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