通道深处的黑暗并非纯粹的寂静。空气混浊得如同凝固的胶质,弥漫着陈旧消毒水和地下空间特有的、潮湿混凝土的气息。冷气像冰凉的蠕虫,顺着裸露的肩颈皮肤往下钻,激起一阵战栗,却压不下皮肉翻卷处火烧火燎的剧痛。
王楚钦拖着自己的影子前行。脚步声被厚重的黑暗吸收,留下身后通道入口那片辉煌的光晕越来越远,也越来越像一个讽刺的遗迹。每迈一步,左臂上那道撕裂的伤口就猛地抽搐一下,牵动着右侧整条手臂都跟着麻痹似的震痛。血仍在缓慢地渗出,沿着汗湿的皮肤往下爬行,滑到肘弯时,温热粘稠地挂在那里,最终凝聚,落下——
嗒。
滴落在地胶上的声音微弱得如同心跳最后的搏动。前面几步的阴影里,已经悄然伏下了几朵深色的、尚未干涸的印记。
他几乎是靠着本能辨认方向。前方隐约传来混乱的人声和脚步声——是后场运动员和工作人员的混合区域。光线陡然亮起了一些,不再是通道入口的那种辉煌锐利,而是普通的荧光灯,带着一种事务性的冷漠明亮。
混杂的气息更加浓烈地扑过来:汗液、肌肉舒缓喷剂的刺鼻薄荷味、还有大功率清洁剂的味道。声音也清晰起来,急促的交谈、器材撞击的哐当声、还有某个地方,胜利者被蜂拥记者围堵住的模糊喧哗片断——那些声音像隔了一堵墙,显得遥远而不真实。
就在这片混乱光影的边沿,一个背着黑色医疗包、神色焦急的身影与他几乎撞上。是国家队的队医,姓李,四十多岁,鬓角有些霜色。
“楚钦!”李医生猛地刹住脚步,目光如同探照灯,瞬间钉死在他暴露的左肩,那里皮肉狰狞地绽开,新鲜的血迹正顺着胳膊往下流淌,洇湿了运动服的深色面料。队医的眉头瞬间拧成一个死结,声音陡然拔高,带着压抑的怒火和难以置信的焦虑,“你——!不是说了撑不住要叫暂停?!这——这怎么弄成这样的!”
王楚钦的脚步被队医的惊呼截停。他没有看队医,目光有些失焦地落在地上自己刚滴下的那点深红上。口腔里弥漫的淡淡铁锈味似乎更浓了,连同肩上伤口的剧痛,还有手腕那片彩带紧缚带来的紧绷感,一起冲刷着他的感官。
队医顾不上他沉默的反应,动作迅速地抓住他的手臂,力气很大,带着不容置疑的职业命令意味:“跟我去处理室!现在!得清创缝合!”他试图拽着他走。
那触碰像点燃了某种东西。一股蛮横的力道倏然从王楚钦被抓住的手臂上反弹出来,带着一股近乎野兽被侵犯领地时的本能力量。他猛地甩开了队医的手!
动作幅度不大,却异常迅猛决绝,让经验丰富的队医都愣了一下。
“不用缝。”王楚钦的声音从喉管深处挤出来,像被砂纸打磨过,嘶哑,疲惫,却带着一种冰冷的生铁般的硬度。他终于抬起头,眼神越过队医焦急的脸,望向那片通道深处更浓重的阴影。他想离开这里,马上。离开所有带着疑问、焦虑或者怜悯的视线。伤口疼,但这种熟悉的物理层面的痛楚,此刻竟成了他混乱思绪中唯一可抓握的锚点。“清理,包扎。我自己能行。”
“能行?”李医生被他眼里的血丝和那种破釜沉舟般的冷意慑住了,但职责让他无法后退,“这伤口必须缝合!你自己看!皮下都看见了!一旦感染……”
“那就感染。”王楚钦毫无波澜地截断他,甚至扯动了一下僵硬的嘴角,那表情更像是一种自嘲的扭曲。他的视线越过队医的肩头,仿佛穿透了那厚厚的水泥墙壁和喧嚣的人声,落在一个虚无的焦点。“该输的,已经输了。”声音低下去,每一个字都像坠落的石子,砸在地面上。“这点伤,死不了人。”
最后几个字吐出来,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轻松。
李医生望着他,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几下。他知道这个年轻运动员的固执,更清楚这场失利意味着什么。他深深吸了一口气,胸脯剧烈起伏,像是在强压怒火。最终,他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几乎是命令:“那也得清理!起码先止血!跟我来!这里不行!”
这一次,王楚钦没再硬扛。他沉默地迈开步子,跟在队医身后。每走一步,肩上撕裂的皮肉都牵拉着、摩擦着,钝刀割肉似的疼。汗、药水、血腥味混杂的气息更浓了。
处理室里亮得刺眼。惨白的灯光下,一切都纤毫毕现。空气里消毒水的味道更重,浓得呛人。冰冷的金属工具盘被推到带滑轮的简易诊疗床边时,发出刺耳的摩擦声。
李医生动作麻利地戴上无菌手套。当他拿起浸泡在消毒液里的镊子,准备直接触碰到那片狰狞的伤口时,他的动作明显地迟疑了一下。那翻卷的皮肉周围的组织明显被反复暴力牵拉过,深红淤紫,肿胀发亮。这绝不是寻常比赛里能造成的伤。他没忍住,目光扫过王楚钦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嘴唇和布满血丝的眼睛,低声问:“到底……怎么弄的?”
王楚钦坐在简易诊疗床沿,身体有些僵硬地微微前倾。闻言,他没有抬头,视线固执地钉在墙角地板上的一小片阴影里,仿佛那是他此刻能抓住的唯一东西。他放在膝盖上的右手,无意识地攥紧了,指关节捏得发白,手腕上那条崭新的蓝白红三色护腕也跟着绷紧。
没回答。
沉默像一块千斤巨石,沉甸甸地压在小小的处理室里。
冰冷的消毒棉球带着强烈的刺激气味,猝然摁压在伤口最深处暴露的皮肉上!剧烈的、如同烧灼般的锐痛瞬间炸开!王楚钦的肩膀猛地向上弹起一下,又被他用强大的意志力死死摁住,只是全身的肌肉都在那一瞬间失控地绷紧到极致,连带着右边那只手腕上的彩色护腕都深深勒进了皮肉里。他喉咙深处发出一声极其压抑、沉闷短促的低哼,如同受伤的野兽被扼住喉咙时的闷嚎。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内侧的软肉,新鲜的铁锈味再次弥漫开来,盖过了消毒水的气味。额角、鬓角顷刻间渗出大片冰冷的汗珠,顺着紧绷的下颌线汇聚、滴落。
李医生看着他骤然绷紧如同顽石的后背线条和瞬间惨白、汗如雨下的脸色,手下的动作终于放缓了一丝,带着极其专业的克制,尽可能迅速地清除伤口边缘的血污、汗水残余和沾染的脏污,同时观察那些深层的撕裂是否伤及了韧带。
清创的漫长过程,成了纯粹的意志酷刑。每一次触碰都带来新的剧痛浪潮。王楚钦的喘息越来越重,带着颤抖的尾音。唯有那只搭在膝盖上的右手,死死地攥着拳,手腕上的护腕勒出深深的印痕,成了他抵抗疼痛的唯一支撑点。他的意识被反复灼烧、撕扯,却始终固执地、不发出第二声嚎叫。偶尔几次难以承受的剧痛袭来,那紧绷得咯咯作响的牙关中才再次逸出几声令人心颤的低沉闷哼。他的视线始终没有离开那个墙角,仿佛所有的痛苦都投射在那片地砖上,与那凝固的暗影融为了一体。
止血棉压覆,再压覆。皮下的组织似乎真的没有遭受更重的损伤,暂时不需要缝针。李医生紧绷的神经稍微松了一丝。他拿过纱布,动作迅疾地裹缠上去。新的弹力绷带一圈圈严密地收紧,将狰狞的伤口彻底覆盖住。刺鼻的药味混杂着血腥味暂时被封存在了这层白色的束缚之下。
缠到最后一圈系紧时,李医生才重重吐出一口浊气,声音带着一种工作结束后的沉哑疲惫:“这几天绝对不能用力!沾水都不行!我先开点口服消炎药,你……”
王楚钦的身体像是骤然失去了所有强撑的硬壳,猛地卸了劲。紧绷的后背微微松弛下来,但那种深入骨髓的疲惫和脱力感瞬间涌了上来。他没有看自己包扎好的肩膀,更无视了队医后续的嘱咐。支撑在膝盖上的手臂有些乏力地微微颤抖。
他抬起唯一能轻松活动的右手,动作缓慢而僵硬。手指伸向桌上那一小瓶打开的、刚刚用过的无色瓶装药水——里面是透明的双氧水溶液。瓶盖随意倒扣在旁边。
指尖碰到了冰凉的玻璃瓶壁。
没有停顿,他探入两根手指,直接浸入了冰凉的、刺鼻的液体里。
李医生倒抽一口冷气:“哎你——!”
哗啦。
冰凉的液体从瓶口倾泻而下,带着一股尖锐的刺激感,直冲手腕上那片被汗水、压力勒得发红的皮肤,也冲在那条崭新的蓝白红三色护腕上!
液体冲刷着指尖缝隙,流过皮肤,打湿了腕带,最后滴滴答答地砸在地上,汇聚成一小滩。
这不是必要的动作。更不是清创。
更像一种仪式。
一种宣告——这双手,这只手腕,还活着,还能被疼痛唤醒。他还能感知到尖锐冰冷的刺激,感知到自己还存在。
王楚钦垂着眼,看着双氧水在皮肤上泛起微弱的白沫,又迅速消失。看着水流将护腕的蓝白红三色纤维浸得更深、更亮。那色彩被水浸透后,在惨白的灯光下,像是活了过来。刺痛感短暂地唤醒了那里僵硬的知觉。
他没有擦拭。任由冰凉的液体顺着手指滴落。
几秒后,他才缓缓抽出手指。指尖被药水短暂浸泡后呈现出一种惨白的底色,还在微微颤抖。他看也没看李医生复杂难言的表情和那震惊的目光,径直站起身。
身体晃动了一下,仿佛刚从酷刑架下来。他低头,目光第一次真正地、长久地落在了自己右手腕上。
那片蓝白红三色的护腕被浸透了。湿冷的布料紧贴着皮肤,勾勒出腕骨的轮廓。那小小的埃菲尔铁塔图案被水濡湿,颜色更加浓烈,棱角也更加尖锐,硌着皮肤。湿漉漉的冰冷包裹下,下方血管里微弱却顽强的搏动,却无比清晰地透过纤维传来。
咚…咚…咚…
一下,又一下。沉稳地撞击着他的指腹皮肤。撞击着腕带内侧那冰冷的铁塔图像。
像是沉寂火山深处,余烬不甘心彻底冷却的心跳。
王楚钦没有再看任何人。他甚至没有转身。他用那只湿漉漉的、带着浓重消毒水味的手,抓起身后椅子上的深黑色运动包——包带蹭过他包扎好的左肩,又是一阵闷痛。他没吭声,只是动作顿了一下。
然后,他拖着那条被染血的白色绷带紧缚、又被湿冷彩色护腕包裹的手臂,在队医尚未回过神的复杂目光中,一步、一步地,极其沉重地、却毫无犹豫地,迈出了处理室那光线惨白的门框。
将消毒水的浓呛味道和死寂般的处理室,甩在身后。
外面走廊的光线要暗一些,人声喧闹一些。他却像一具浸透了冰水的石像,直直地往前走着,目标明确地撞开那一片属于凡俗的嘈杂热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