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黎戴高乐机场候机楼巨大的落地窗外,灰云沉沉地压下来,空气湿重得黏住呼吸。王楚钦戴着口罩和黑色棒球帽,帽檐压得很低,只露出线条绷紧的下颌。身上那件国家队深蓝色队服外套拉链拉到顶,依旧能闻到一丝难以祛除的消毒水和药味混杂的气息。左肩被严密包裹在特制绷带和厚衣服下,但深处依旧固执地传来阵阵闷痛。
手机屏幕在他低垂的视线里亮着,光刺得人眼涩。社交媒体推送的标题像一把把淬毒的匕首,隔着屏幕扎过来。
王楚钦大赛习惯性崩盘!沉疴难起!#
奥运失金后心态再遭质疑 暴力摔拍未遂引争议!#
“情绪炸弹”何时休?国乒明日之子难堪大任?#
那些冰冷的方块字被无形的力量在他脑海里自动转译成刻毒的声波。网友们冰冷的嘲讽,键盘侠肆无忌惮的评判,甚至夹杂着一些所谓“理性分析”对他性格缺陷的指责……无数声音在神经末梢尖啸。
他拇指无意识地、神经质般一遍遍刷新着界面。每一次下拉,都是新的耻辱涌上眼帘。指尖冰凉,冰得像腕上那条湿透后又被体温焐干的三色护腕。腕带紧束的感觉清晰地烙印在皮肤上,仿佛带着某种沉默的引力,顽固地拽着他下沉的灵魂,不让它彻底崩碎在那些文字投下的毒火里。
机场广播字正腔圆的法语毫无征兆地响起,提醒他搭乘的航班开始登机。那平稳无波的声音像一块投入滚油的水,瞬间引爆了王楚钦体内潜藏的暗流。一种巨大而空洞的疲惫感猛地攫住了他,四肢百骸沉得像灌满了水银。
他深深弯下腰。
不是咳嗽,不是想吐。只是那股无处发泄的愤懑和沉重陡然压垮了他的脊柱。汗水顷刻间从额角和后颈疯狂渗出,冰冷粘腻,浸透了最里层的衣物。口罩下的氧气仿佛瞬间被抽空,每一次喘息都变得异常艰难。眼前一片发花的金点乱冒,眩晕感恶浪般拍击着意识的堤岸。
那只拿着手机的左手死死扣住冰冷的金属椅背边缘,金属的棱角嵌入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成了支撑他最后一刻不要彻底软倒的力量。肩胛处那道被强行缝合的伤口隔着层层包裹,发出无声的剧烈抗议,如同断裂的钢筋在强行愈合的肉里摩擦抽动。他咬紧牙关,下颌线绷得几乎要碎裂。
“……呼……”一声被口罩滤掉了大部分、只剩下极度压抑的粗喘从他喉咙深处磨出来,短促、破碎,像濒死的挣扎。整个背脊弓起,成了一个承受着无形重锤的、痛苦的弧度。冷汗透过深蓝色队服的纤维,在背后洇开一片更深的阴影。
这场无声的溃败似乎只持续了极其短暂的几秒钟。
又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
他吸到那几口混浊湿冷的空气像刀片割过喉管。当眩晕的潮水终于不甘心地稍稍退去,王楚钦猛地抬起头!
几乎是条件反射般,带着近乎凶戾的警觉和一种孤狼被逼入绝境后的本能防御,他的目光如出鞘的寒刃,迅疾又狠绝地扫向他座位侧后方大约三四米的位置——那是刚才他剧烈弯腰前,眼角余光曾经瞥到一抹扎眼浅色的地方。
一个背对着他、正在整理硕大黑色相机包的身影闯入他充斥着血丝和惊悸的视野。那人的确穿着一件米色的防风衣,身形利落,一头扎起的马尾。她似乎正要提着那沉重的相机包站起来。
是她?!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冰冷电流瞬间贯穿了王楚钦的神经末梢!他脑子里嗡的一声,像有巨大的蜂巢在颅腔里炸开。肌肉僵硬了一瞬。
那瞬间他忘记了肩膀的剧痛,忘记了几乎要炸裂的太阳穴鼓胀感。身体快过了思维。
他几乎是弹射般地撑起了刚才几乎要塌下去的身体!站得太急,带得椅子腿在光滑地面上摩擦出刺耳的一声“吱——”。眩晕感如同回马枪再次袭来,眼前黑了零点几秒。但他强迫自己站稳,动作带着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僵硬和慌乱。右手下意识地去抓旁边无人行李车的金属推杆借力,金属冰冷的触感和左肩的灼痛形成诡异的冰火交织。指尖用力到发白。
那动静显然惊动了正在整理相机的米色身影。
她转过身。
动作算不上快,甚至有些自然。但当她那张脸转过来的瞬间——
不是。
皮肤更白皙一些,面颊更圆润一些,一双欧洲人典型的灰蓝色眼睛带着一丝被打扰的茫然。年轻的西方女孩,可能是某个媒体的摄影助理或实习生。她好奇地看着这边这个突然动作很大、带着棒球帽、弓着背、身体轻微摇晃、眼神似乎有些涣散又有些骇人锋芒的东亚男人,随即有些困惑地眨了眨眼,拎起她的包快步走开了,融入了登机口排队的人流里。
看错了。
沉重的失落感混合着刚才被强行压制的剧痛、恶心和眩晕,卷土重来,像一条冰冷的毒蛇缠上心脏,骤然勒紧。
王楚钦的手指依然死死扣着冰冷的行李推车把手,骨节和指腹接触的细纹清晰地烙印在金属表面。口罩被急促粗重的呼吸撑起又塌陷,每一次起伏都带着一种溺水般的急促感。他用力闭了闭眼,试图驱散眼前那阵挥之不去的黑翳和乱跳的金星。
身体深处某个地方的伤口似乎又在隐秘地撕裂、渗血。
就在这时。
“先生?”一声带着浓重口音但努力字正腔圆的法语响起。一个穿着机场制服的工作人员停在距离他几步远的地方,面带职业性的关切,伸手指了指他旁边翻倒的背包,“Votre bagage?”(您的行李?)
王楚钦这才意识到,他刚才剧烈站起时,膝盖撞倒了旁边那个原本放在椅子上的、并不属于他的深蓝色旅行背包。背包歪倒在地,半敞着口。
登机口已经开始检票。
身体里翻腾的情绪和痛楚被强行摁下,一种更冰冷、更机械的东西接管了神经末梢。他收回扣在推车上的手,那手在微微颤抖着。他弯腰——即使这个动作牵拉伤口带来剧烈的刺痛——将那个不认识的陌生背包扶正,快速拉好拉链。对工作人员挤出一个极其勉强、几乎算是肌肉抽搐的点一下头,随后抓起自己的黑色旅行包,甚至没有调整肩上背包的位置,就这么大步地、肩膀极其不协调地向登机口队伍尾部挪去。
步子依旧不稳,带着一种狼狈后强撑的硬度。
过海关,例行检查。他站在人流的缓慢移动中。
周围是各种语言的喧嚣,行李箱滚轮碾过光滑地面的持续噪音。他的感官却像是被一层隔音玻璃罩住,那些声音模糊而遥远。唯有肩膀上那道顽固闷痛的伤口,和手腕上被汗水再次浸润的三色护腕贴紧皮肤的真实触感,以及太阳穴深处那根隐隐搏动的血管,还在清晰地提示着现实。
队伍在向前移动。
轮到前面的一个独自旅行的亚洲老人。老人翻找护照和登机牌的动作有些缓慢,海关人员耐心等着。旁边另一条通道速度较快,一位商务精英模样的男人拖着光洁的拉杆箱,指尖哒哒敲着电话屏幕,匆匆而过。
王楚钦的目光有些空洞地越过前面老人的肩膀,落在海关那些金属探测门和电脑屏幕反射的刺眼冷光上。
就在这时。
一道非常熟悉、极其纤细的侧影,伴随着那个刻在记忆深处的、线条流畅的黑色专业相机包轮廓,毫无征兆地滑入他视野的余光和海关通道上方指示牌的冷光交汇处!
就在距离他不过七八米的斜对侧!那条移动速度更快的公务/机组人员通道入口!
依旧是那件没有任何标识、略显陈旧的米色防风衣,洗得有些发白。头发这次没有扎起,随意地拢在肩头,发尾带着旅途奔波后的些微毛躁。她背对着王楚钦的方向,正低头从随身的证件夹里取出什么文件递给海关人员。黑色的相机包沉默地挂在她的左肩上,重量感十足。
时间仿佛被猛地压缩,变成了粘稠的慢动作胶质。
前面老人的护照终于翻开,交给检查员盖章。老人有些蹒跚地往前走了一步,即将通过闸口。
而斜前方——
那名海关工作人员低头核对着递过去的证件信息。她安静地等待着,只微微侧转了一点身体方便对方阅读证件。这一个微小的角度调整,让王楚钦的视线越过前面人的间隙,几乎能看清她专注地盯着自己递交证件、微抿的唇线——没有表情,一如既往的平静疲惫。还有那双眼睛,隔着不算近的距离,依旧沉静得像一口深不见底的井,映着通道顶惨白的灯光。
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了一下。
那个背影。那道侧影。那件米色防风衣。那个沉默的相机包。那双沉水般的眼睛。
绝对是她!
那个在赛场通道外递出那句“疼吗?”的女记者!
那个在雨夜便利店外按下快门却最终删掉照片的女记者!
那个在他撕开绷带暴露伤口时无声按下快门的女记者!
那个留下这段彩带就消失无踪的女记者!
几乎在王楚钦认出她的同一秒,她递过去的证件似乎被海关人员检查完并认可了。工作人员点点头,将证件递还给她。她抬手去接——
动作不快不慢。但就在她抬手接过自己证件的瞬间,那纤细的左腕向前抬起、露出袖口遮掩的部分时——
一道极其刺眼的、崭新的蓝白红三色光芒,毫无预兆地撞入了王楚钦因惊愕而微微放大的瞳孔深处!
在她那苍白的手腕内侧,紧贴着腕骨的皮肤上方,竟然也同样缠绕着一圈完全相同的弹力护腕!同样的蓝、白、红三色。同样的埃菲尔铁塔图案!
巴黎的色彩。独一无二的设计。和她当初放在他包里那条,一模一样!仿佛是从同一个盒子里拿出来的孪生品!
一股极其怪异的、混杂着荒谬、震惊和某种被闪电击中的战栗感,瞬间击穿了王楚钦的脊梁!呼吸骤然停止!
她什么时候戴上的?
在通道外递出护腕时就戴着?在赛场上拍照时?在便利店的雨夜里?还是……刚刚?
她接过证件。利落地收回手。护腕的光芒被她的衣袖再次掩去。
全程,她的目光甚至没有朝这边王楚钦所在的位置扫过哪怕一秒钟的余光。仿佛这拥挤嘈杂的机场里,根本不存在他这样一个刚从奥运赛场上溃败下来的“情绪失控”者。她只是沉默地抓起她放在旁边矮几上的那个看起来异常沉重、装满了未知镜头的硕大旅行背包——背包的一个角落里,似乎还有半截沾着巴黎泥土和雨水的防水布没完全塞进去——将它利落地甩上后背。那巨大的重量让她的肩背向下沉了一下,又立刻被挺直的脊梁强行撑住。
下一秒,她迈步,径直穿过了海关那道狭窄的通关门。浅米色的身影被通道内更亮、更刺眼的白光瞬间吞没。只有那个沉重背包和沉甸甸的黑色相机包的轮廓,在她肩头勾勒出清晰而沉默的负重剪影,然后迅速地变小、变模糊……
如同一个被光线熔化的、没有告别的梦影。
队伍向前涌动。王楚钦面前的海关闸口在他失神的刹那豁然洞开。他被后面不耐烦的轻微推力推得踉跄了一步才站稳,这才如同大梦初醒般,拖着僵硬的脚步机械地迈过那条黄色的警示线。
机场广播再次响起,催促着他那班航班的登机。
他几乎是凭借着本能,将护照和登机牌麻木地递给面前的海关工作人员。那张年轻的脸没有任何波澜,核对信息,盖章,程序化地递回。
王楚钦的目光死死钉在自己重新拿到手的护照墨绿色封皮上,像是要穿透那层皮革,钉死刚才眼前发生的一切。
手腕上那片三色的织物,紧贴着他皮肉深处脉搏的搏动。
咚…咚…
一下,又一下。沉稳地撞击着那个冰凉的铁塔图案。
更远处,那架即将载着他离开这座城市的巨大金属飞行器,冰冷地伏在阴云低垂的停机坪上,等待着吞没所有的疲惫、疼痛与……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