飞机引擎低沉持续的轰鸣声像某种催眠的魔咒,在密闭的机舱内共振。王楚钦陷在狭窄的经济舱座位里,深蓝色队服外套的拉链依旧拉到顶,隔绝着机舱里循环的、带着消毒水味的冷气。左肩的伤口在止痛药效逐渐消退后,重新开始释放它顽固的、如同闷火灼烧般的痛感,一阵紧似一阵,顺着绷带下的神经末梢,清晰地传递到太阳穴深处,敲打着那根早已不堪重负的血管。
他闭着眼,但眼前并非黑暗。而是无数破碎的光影在混乱地冲撞、闪烁。
巴黎赛场上那刺目的金屑雨幕。
更衣室老教练灰败沉重的叹息。
便利店玻璃上流淌的、扭曲的霓虹倒影。
通道里滴落在地胶上的、自己鲜红的血点。
还有……海关通道尽头,那被刺眼白光瞬间吞没的、米色防风衣的侧影和她手腕上那抹一闪即逝、却如同烙印般灼烫的蓝白红三色。
这些画面反复切割着他的意识,最终都定格在同一个瞬间——她接过海关递回的证件时,手腕抬起,那截崭新的、与他腕上完全一致的护腕,在惨白灯光下暴露无遗的瞬间。
荒谬感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他。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拧转,带来一阵尖锐的窒息感。他猛地睁开眼!
机舱顶灯早已调暗,只有阅读灯零星亮着。昏暗的光线下,邻座乘客盖着毯子,呼吸均匀。他急促地喘息着,喉结上下滚动,试图压下那股翻涌的窒息感。口罩下的嘴唇被牙齿咬得生疼。
他几乎是带着一种自虐般的冲动,再次抬起右手。指尖带着细微的颤抖,粗暴地、甚至有些神经质地,狠狠揪住了自己右手腕上那条三色护腕的边缘!布料被用力地向外拉扯、拧紧、再松开!仿佛想通过这种物理的刺激,来确认它的存在,也确认刚才在海关通道看到的那一幕并非幻觉。
每一次拉扯,护腕粗糙的纤维边缘都摩擦着腕骨上方的皮肤,带来一阵火辣辣的刺痛感。这痛感如此真实,如此具体,甚至短暂地压过了肩伤那沉闷的灼烧感。它像一根针,刺破了那些混乱翻腾的思绪泡沫。
他停止了拉扯的动作。指尖的力道缓缓卸去,但并未离开护腕。指腹带着一种近乎贪婪的、确认般的触感,缓慢地、一点一点地摩挲过那蓝白红三色的织物表面。指尖下的纹理清晰可辨,那小小的埃菲尔铁塔图案的凹凸线条,在昏暗的光线下,硌着他的指腹,传递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实感。
然后,他的指尖继续向下探索,滑到了护腕内侧——那紧贴着他脉搏搏动的地方。
咚…咚…咚…
指尖清晰地感受到了皮肤下方血管沉稳有力的跳动。一下,又一下。那搏动透过护腕的纤维,透过指尖的神经末梢,清晰地传递到他的大脑。
这搏动……是活着的证明。
这搏动……在肩伤撕裂的剧痛里,在网络上铺天盖地的咒骂声中,在教练失望的叹息里,在通道里滴落的鲜血旁……它始终没有停止。
这搏动……甚至穿透了海关通道那刺眼的白光,与那个消失在光晕中的、同样戴着这护腕的女记者手腕下的搏动……在某个无法言说的维度,形成了隐秘的共振。
王楚钦的手指停在了那里。不再移动。只是静静地感受着那一下又一下,如同大地深处传来的、永不停歇的脉动。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抬起头。视线越过前排座椅的靠背顶端,投向机舱前方那片被黑暗笼罩的虚空。那里只有指示灯的微弱红光和乘务员准备间偶尔透出的、被门缝切割成条状的暖黄光线。
黑暗中,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无声地凝聚。
不是赛场上的杀气,不是失控的暴怒,也不是被击垮后的死寂。
是一种更深沉、更原始、更蛮横的东西。像被强行摁入地底深处、却始终不肯熄灭的熔岩核心。它没有形状,没有温度,只有一种沉重到令人窒息的密度,在他胸腔里,在肩胛骨深处那道狰狞的伤口之下,在手腕上那片彩色织物覆盖的搏动之上,无声地翻涌、凝聚。
它需要一个出口。一个比撕开绷带、砸碎球拍更彻底的出口。
他放在膝盖上的左手,那只缠着白色绷带的手,无意识地蜷缩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指甲深深陷入掌心,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但这刺痛,反而让黑暗中那股凝聚的东西更加清晰、更加灼热。
时间在引擎的嗡鸣中流逝。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几分钟,也许几十分钟。王楚钦一直保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目光穿透黑暗,落在虚无的某一点上。直到——
飞机机身毫无预兆地开始剧烈颠簸!像一头被无形巨手抓住、狠狠摇晃的困兽!机舱内灯光骤然闪烁了几下,氧气面罩哗啦啦地从头顶弹落下来,悬在半空摇晃!刺耳的警报声尖啸着撕裂了原本沉闷的空气!
“啊——!”机舱内瞬间爆发出惊恐的尖叫!乘客们被巨大的惯性甩得东倒西歪,行李架发出哐当哐当的撞击声!邻座的乘客猛地惊醒,死死抓住扶手,脸色惨白!
王楚钦的身体也被巨大的力量狠狠掼向左侧!受伤的左肩毫无防备地撞在坚硬的舷窗和冰冷的舱壁上!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出!肩胛骨深处那道被强行缝合的伤口仿佛被一只巨手狠狠撕裂!剧痛如同高压电流瞬间贯穿全身!眼前一片漆黑!冷汗瞬间浸透了后背!
他下意识地伸出右手去撑住身体!那只戴着三色护腕的手猛地拍在冰冷的舷窗玻璃上!五指张开,指关节因为剧痛和用力而爆出森然的青白色!手腕上的护腕被绷紧到极限,深深勒进皮肉里!
就在他右手撑住舷窗、稳住身体的瞬间,一股极其蛮横的力量,混合着肩伤被撕裂的剧痛,以及黑暗中积蓄已久的、如同熔岩般滚烫的意志,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向他那只死死撑在舷窗上的右手!
指骨发出不堪重负的细微声响!那只手仿佛不再是血肉之躯,而是化作了某种坚硬的、带着毁灭气息的武器!一股要将这冰冷的舷窗玻璃彻底拍碎、将这禁锢的机舱撕开一个裂口的狂暴冲动,如同实质般凝聚在他的掌心!
拍下去!拍碎它!拍碎这该死的颠簸!拍碎这无尽的疼痛!拍碎那些刻毒的咒骂!拍碎这令人窒息的失败!
指腹下的玻璃冰冷坚硬,传递着飞机金属骨架在剧烈气流中挣扎的震颤。
就在那毁灭性的力量即将喷薄而出、顺着臂膀传递到手掌的千钧一发之际——
手腕内侧,那被护腕紧缚的皮肤之下,脉搏沉稳有力的搏动,透过被挤压的纤维,清晰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他的指腹神经。
咚…咚…咚…
那搏动,像遥远战场上永不熄灭的战鼓。像深埋地底却始终奔涌的暗河。像那个消失在白光中的女记者手腕下,无声却坚定的回应。
那只即将爆发出毁灭力量的手,悬停在冰冷的舷窗玻璃上,如同被无形的锁链瞬间冻结。绷紧到极限的指关节微微颤抖着,青筋在苍白的手背上蜿蜒虬结,却终究……没有拍下去。
他死死咬着牙,下颌线绷紧如同拉满的弓弦。汗水如同小溪般从鬓角、额角疯狂涌出,滑过剧烈起伏的胸膛,浸透了深蓝色的队服。左肩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皮肉里反复穿刺、搅动,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撕裂的伤口,带来新一轮的酷刑。
但他那只撑在舷窗上的右手,终究只是死死地撑在那里。五指张开,如同铁铸的爪,在光滑冰冷的玻璃上留下五道清晰、带着汗渍的指印。指印的边缘,因为用力过度而微微泛白。
警报声依旧尖啸。机身的颠簸如同巨浪中的小舟。乘客的惊叫和祈祷声混杂一片。
王楚钦维持着那个僵硬的姿势,如同一尊在风暴中死死锚定自己的石像。他紧闭着双眼,眼睫因为剧痛和强忍而剧烈颤抖。唯有那只撑在玻璃上的右手,手腕上那片蓝白红三色的护腕,在昏暗闪烁的机舱灯光下,折射出微弱却异常坚定的光芒。
不知过了多久,那剧烈的颠簸终于渐渐平息。警报声停止。氧气面罩依旧悬挂着,提醒着刚才的惊险。机舱内响起机长安抚的广播,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
王楚钦紧绷的身体才如同被抽掉了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后靠回椅背。那只撑在舷窗上的右手无力地滑落下来,垂在身侧,指尖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腕上的护腕松了一些,勒出的深痕在皮肤上清晰可见。
他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气,每一次吸气都牵扯着左肩撕裂般的剧痛,额头上全是冰冷的汗珠。他抬起那只颤抖的右手,用指背狠狠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汗水,动作粗暴得像要擦掉一层皮。
然后,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
目光投向狭小的椭圆形舷窗外。
厚重的云层不知何时已被甩在下方。此刻,飞机正飞行在万米高空之上。窗外,是黎明前最深沉、最纯粹的黑暗。墨蓝色的天幕如同无垠的深海,深邃得令人心悸。但在那遥远的地平线尽头,一道极其纤细、却无比锐利的金线,正顽强地、不可阻挡地刺破这浓重的黑暗!
那道金线如此微弱,却又如此锋利。它像一把淬火的利刃,将沉沉夜幕无声地割开一道裂口。裂口之下,隐约可见被黑暗笼罩的、广袤而沉默的大地轮廓。
机舱内依旧昏暗,只有应急灯和零星阅读灯的光晕。
王楚钦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地、一眨不眨地钉在那道撕裂黑暗的金线上。瞳孔深处,倒映着那抹微弱却无比倔强的光芒。
黑暗中,一个低沉嘶哑、几乎只有他自己能听见的声音,如同受伤野兽喉咙深处的呜咽,缓缓磨了出来:
“别辜负……”
声音戛然而止。像是被什么东西猛地扼住。
他缓缓低下头。视线落在自己垂在身侧、依旧微微颤抖的右手上。落在手腕上那片被汗水浸透、颜色显得更加浓烈的蓝白红三色护腕上。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仿佛想抓住刚才那句话的尾巴。
别辜负什么?
别辜负这撕裂的痛?
别辜负这无尽的黑暗?
别辜负手腕下这不肯停歇的搏动?
还是……别辜负那个在雨夜按下快门又删掉照片、在通道外递出护腕、在海关亮出同款、最终消失在白光中的……那个只拍赛场上王楚钦的人?
他猛地闭上眼。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再睁开时,眼底那片被血丝覆盖的茫然和剧痛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被那道地平线上的金线点燃了。一种极其陌生的、带着铁锈和硝烟气息的、近乎蛮横的决绝,如同淬火的刀锋,在瞳孔最深处缓缓凝聚成形。
那只戴着护腕的右手,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抬了起来。不是砸向任何东西,也不是为了撑住什么。它悬停在半空,五指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仪式感的沉重,收拢。
最终,紧紧握成了一个拳头。
指关节因为用力而爆出森然的青白色。腕上的三色护腕被绷紧,勒出深深的印痕。那小小的埃菲尔铁塔图案,被紧握的拳头和绷紧的腕骨挤压得微微变形。
拳头悬停在昏暗的光线里,微微颤抖着,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如同磐石般的硬度。
窗外,那道撕裂黑暗的金线,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向两侧无声地、不可阻挡地蔓延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