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舱内冰冷的空气似乎凝固了。引擎平稳的嗡鸣是唯一的背景音,在一种巨大的、令人窒息的寂静中鼓噪。王楚钦猛地闭紧眼又睁开,每一次急促的呼吸都牵动左肩炸裂般的剧痛,可这痛感却变得遥远、模糊,被眼前这片凝固的猩红碾得粉碎。
不是赛场通道地胶上缓慢滴落的那几滴血。
也不是他撕开绷带时皮肉狰狞的深红与淤紫。
这张照片,是纯粹的、爆裂的、被镜头精确捕捉的血之祭礼。是他深埋的、撕裂的、最不堪一击的战场核心,被一道锐利无匹的目光,无情地钉在了光天化日之下。
时间像是被巨大的手捏住了喉咙,以黏稠无比的慢速流淌。王楚钦能听到自己血液冲上头顶的尖啸,能感受到每一根寒毛倒竖的惊悸,能嗅到那照片仿佛穿透屏幕散发出的、浓重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和消毒水混合的刺鼻味道。
画面被定格在他撕开绷带后那一瞬的痛苦巅峰。
左肩那道巨大的、新鲜撕裂的伤口占据画面正中焦点。皮肉狰狞地外翻,边缘深紫肿胀,裂口深处是新鲜的、甚至还在被闪光灯微微照亮而泛着湿光的暗红。血珠正从最低的豁口边缘急速凝聚、饱满、圆润……仿佛下一秒就要滴落下来,砸向屏幕外他的眼底。翻卷的皮下组织清晰可见,带着一种令人牙酸的创伤质感。
汗水和血水混合的痕迹,在周围红肿隆起的皮肤上蜿蜒出脏污的轨迹,深深洇湿了肩头深蓝球衣,留下更大片的、不祥的深色阴影。他甚至能看到绷带被暴力撕开后散开的纤维断头,粗粝地刮擦着伤口边缘完好的皮肤。
照片的取景极其刁钻,残忍。那伤口并非孤立。镜头微微向上抬起,精准地框进他瞬间扭曲的侧脸——那因剧痛而狠狠蹙紧扭曲的眉峰,死死咬紧以至于肌肉绷紧得像块生铁的腮帮子,汗湿的鬓角碎发黏在同样汗湿的颧骨皮肤上,下唇被咬破的地方一片青紫。他的表情不是纯粹的痛苦,更像是某种被扒光所有尊严后的野兽的低咆混合着极度的耻辱。
而最最令他心脏骤然停止跳动的——
是他那条无力垂落在身侧、戴着崭新的蓝白红三色护腕的右手,也一同被框入了画面的前景边缘!
那抹跳跃的彩色,此刻在曝光的处理下,如同灼烧般的嘲讽符号!与肩上那片刺目的血腥形成地狱般残酷的对照!仿佛这精心挑选、象征着巴黎荣光的小小铁塔,正要被粘稠的鲜血彻底淹没、玷污!
照片的色调处理得冷硬无比。没有一丝怜悯的暖意。惨白的闪光灯清晰地照亮了每一丝血肉纹理,每一滴血泪的折射,将那暴力撕开的痛苦和荒谬的色彩并置,呈现出一种近乎标本解剖般的残酷冷静。
“呃……咳……”一声极其压抑的、如同被砂砾碾碎了的呛咳声从王楚钦喉咙深处挤出来。口罩被急促的鼻息顶得剧烈起伏。他几乎喘不过气!那只攥着手机的左手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起来,指尖冰凉僵硬,几乎握持不住这滚烫的、如同烙铁般的罪证屏幕!腕骨因过度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声。
谁?
谁拍的?
在通道哪里?
什么时候?
她?!
海关通道尽头那道被白光吞噬的米色身影再次无比清晰地撞入脑海!她肩上沉重的相机包!她手腕上那条一模一样的蓝白红三色彩带!
一种冰彻骨髓的恐惧,混合着被彻底出卖、被钉上耻辱柱的滔天怒火,瞬间如同淬了毒的巨蟒缠上心脏,狠狠勒紧!眼前金星疯狂乱舞!左肩的伤口仿佛被无形的巨锤再次狠狠砸中!撕裂的剧痛尖锐地唤醒了他几乎被愤怒吞噬的身体知觉!
他猛地抬起头,布满血丝的眼睛如同濒死的猛兽,带着一种狂暴欲绝的戾气和一种被逼到悬崖边的绝望,凶狠地扫视机舱!
昏暗中,乘客们大多盖着毯子沉睡,或安静地看着前方椅背屏幕。没有任何一张脸在窥视他,没有任何一个镜头对着他!只有刚才那惊魂一瞥的西方女孩,此刻蜷在座位上睡熟了,呼吸均匀。巨大的荒谬感和无处宣泄的愤怒交织着,几乎将他撕裂!
照片是谁发来的?!
这个未知的号码?!一串诡异的符号组合!
不是她!不是那个删除过雨夜照片的她!那她呢?!这个她,最终选择将这张血肉模糊的“战场内幕”公之于众?!
为什么?!
为什么删掉一张软弱的便利店照片,却要如此残忍地、精准地投放这张撕裂他最后铠甲、暴露他最原始创口的照片?!
为了流量?为了扒皮?为了将他钉死在“情绪失控”“暴力撕开”的十字架上?还是仅仅是为了展示她那该死得精准到毫厘的镜头捕捉力?!
“呵……哈……”王楚钦喉咙深处发出一连串极其短促、沙哑、如同刀片刮过生锈铁皮般的冷笑。口罩下的嘴角不受控制地扭曲起来,那弧度冰冷狰狞到极致。额角、脖颈的青筋根根暴起,在昏暗光线下如同蜿蜒的青色蚯蚓。
他低下头,手指带着一种毁灭的力量,狠狠地、几乎是屏住呼吸地,重重戳向屏幕下方的转发键!他要看看!他要亲眼看看!是谁第一时间转发了这张将他剥皮的罪证照片!是哪家该死的媒体账号!是哪个冷嘲热讽的大V!是哪个躲在网线后面吸血的蛆虫!
指尖因为极度的愤怒和用力而失去准确,狠狠戳在冰冷的屏幕中心!照片瞬间消失!手机界面跳转——
然而,那个本该充斥着各种转发、评论、@信息的界面,此刻……空空如也。
一片死寂的空白。
只有那张血肉模糊的照片,孤零零地悬浮在屏幕中央的灰色信息框内。
信息框顶端清晰地显示着:
【未知发件人】
【仅限您查看】
下方没有任何转发痕迹。没有任何二次传播的显示。没有点赞,没有评论。绝对的寂静。仿佛这条信息被投入了一个只属于他、且被彻底真空隔绝的时空胶囊。
时间再次凝固。
机舱内的冷空气像无数细小的冰针,扎进王楚钦因为高度紧张而绷紧的皮肤里。那只戳在屏幕上的手指彻底僵住,冰冷从指尖瞬间蔓延至整条手臂,连带着左肩的剧痛都暂时被这诡异的、冰冷的死寂感冻住。
他猛地撤回手指!手机屏幕因为无操作而迅速暗了下去。
黑暗重新笼罩下来,如同浓重的墨汁。
可那凝固在屏幕灰框中的血腥画面,却仿佛已烙印在他的视网膜深处,带着灼热的痛感,顽固地、循环地,一遍遍重放!肩胛血肉的裂口,被闪光灯照亮的每一丝纹理和血浆的反光,混合着三色护腕那抹刺眼的彩色,像一把冰冷的手术刀反复剐蹭着他的神经末梢。
黑暗中,他缓缓抬起那只戴着三色护腕的右手。指尖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细微的神经性颤抖,轻轻地、迟疑地覆盖在自己被层层包裹的右肩上。
隔着厚实的绷带和队服,那伤口的位置一片滚烫,如同底下埋着烧红的炭。
手腕上那片冰冷的彩带织物,紧紧贴着他同样灼烫的皮肤。
黑暗浓稠。
引擎低吼。
时间在死寂和剧痛中缓慢爬行。
不知过了多久,机身传来微微的下沉感。
王楚钦猛地抬起头。
舷窗外,不再是纯粹的黑暗。
下方,一片巨大而模糊的城市剪影正被昏暗的晨光缓慢地勾勒出来,遥远的地平线上,一道微弱却锐利的金线,正竭力地、无声地撕扯着沉沉夜幕。光与影的界限在万米高空之下模糊地蔓延。
曙光将临。
他紧紧攥着手机那冰冷而沉重的机身,指骨因用力而爆出森然的白。左肩的伤口在每一次心跳中都传来清晰的、撕裂的钝痛。
飞机,正在持续地、不可抗拒地,降低高度。向着那片光影交错、即将从黑暗中挣扎而出的巨大都市轮廓,沉重地俯冲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