机身持续低沉的下坠感穿透座椅。城市巨大的灰色影子在舷窗外缓慢地旋转、扩大,像一只冰冷的钢铁巨兽,张开无数灯光织成的脉络,等待着吞噬所有疲于奔命的归客。王楚钦的头颅沉沉靠在冰凉的机舱舷窗上,每一次震动都让他左肩的伤口发出沉闷而固执的抗议,仿佛皮肉之下埋着一块持续燃烧的暗红烙铁,随着每一次心跳反复灼烫着神经。止痛药的效力彻底消失,尖锐的痛楚清晰无比地切割着他的意识。
他闭着眼,但眼前并非黑暗。那张凝固了他血肉模糊伤口的照片像一块灼烫的烙印,顽固地悬浮在意识的暗室里。闪光灯下惨白的皮肤纹理,皮肉狰狞翻卷的豁口深处渗着湿光的暗红,绷带残片粗粝地刮擦着完好的皮肉,还有那最无法忽视的、垂落在画面边缘的蓝白红三色彩带……那张照片每一丝细节都在反复冲刷着他的感官。
指尖无意识地摸向裤袋里那方冰冷的硬物——手机。触碰到它外壳的瞬间,身体不易察觉地绷紧了。如同触碰一枚刚熄灭引信、却依旧滚烫的炸弹。他不敢把它拿出来。那个只属于他的、名为“仅限您查看”的灰色牢笼,连同里面那个血腥的祭坛,都让他从心底涌起一种混合着厌恶与恐惧的冰冷战栗。
耳边又嗡嗡响起网络世界里那些刻毒的声浪。它们似乎被那张照片激活了,变得更加具体、更加锋利。肩伤每多传递一分灼痛,那些虚拟的咒骂就仿佛更多一分真实。他攥紧了拳头,指甲深深陷入掌心,试图用另一处切实的刺痛来压制那令人窒息的幻觉噪音,以及几乎要吞噬理智的愤怒。身体深处那股撕裂的暴戾,像被困在牢笼中的岩浆,找不到缝隙喷薄,只能更猛烈地灼烤着他内脏。
机舱广播终于响起了即将落地的通知,中文乘务员柔和的声音像一层脆弱的薄冰覆盖在汹涌的暗流上。降落。落地。这个词语砸进耳朵里,带着冰冷的重量。
他猛地睁开眼。
布满血丝的眼睛瞬间对焦在舷窗外——那座巨大冰冷的灰色都市实体已近在咫尺。无数纵横交错的道路如同血管,其间流动着蝼蚁般的车灯,汇成冰冷的长河。飞机巨大的机翼阴影正沉静地扫过一片片整齐排列的混凝土楼房森林。
一种难以言喻的窒息感攥紧了他的喉咙。机场海关通道那刺目的白光、蜂拥的人群、冰冷的金属探测门……那些嘈杂喧闹、带着审视的目光,几乎要将他撕碎的疲惫和肩膀钻心的痛楚交织成的巨大噪音,已经提前在脑海中炸响!
他猛地站起身!动作牵动了左肩最深处敏感的伤患,如同生锈的铁片被活活撬动!瞬间传来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趔趄一步,肩膀重重撞在旁边金属扶手冰冷的棱角上!
“呃——!”
一声短促压抑到极致的痛哼从牙关深处磨出!他死死咬住下唇,脸颊肌肉瞬间绷紧,额角的冷汗瞬间大量渗出!身体本能地躬缩下去,受伤的左肩连同整条手臂肌肉都因剧痛而痉挛不止。
就在这时。
眼角余光,似乎扫到右后侧靠过道位置——隔着两排座椅——一个同样起身准备下机的身影,动作似乎极其轻微地顿了一下?像被什么东西干扰?又似乎只是正常的调整姿势?
王楚钦如同被电流击中,倏地扭头看去!目光凌厉如刀!
那里。一个穿着深灰色薄款夹克、戴着黑色棒球帽的男人背影。身形普通,毫不起眼。他正微微侧身,似乎在整理随手放在扶手上的什么东西——一个扁平的、深灰与灰黑迷彩拼接的方盒,有点像……一个高级的便携存储设备?或者……加密硬盘?
就在王楚钦目光锁定的瞬间,似乎有什么东西在盒子表面极快、极细微地闪了一下?一道极其黯淡、几乎难以捕捉的幽蓝色光芒,如同呼吸般一闪而逝。几乎就在同时,那男人似乎整理好了什么,将那方盒迅速但自然地收进了夹克的内袋。然后,他侧转了一点身体,似乎是向同伴低声说着什么,帽檐下的轮廓普通得没有任何特征。侧脸的线条在机舱昏暗的光线下模糊不清。
错觉?
王楚钦的呼吸凝滞了一瞬。他目光死死钉在那个男人夹克内袋的位置,仿佛要穿透布料看清那方盒的形状。刚才那瞬息的幽蓝闪光……如同连接记忆深处某个瞬间的导火索!海关通道那刺目的白光……米色防风衣……蓝白红的色彩……沉默的相机包……以及那绝对不可能忘记的、在检查证件时从她袖口下惊鸿一瞥的、同款护腕的蓝光!
机场通道她手腕抬起的一刹那!灯光下崭新的蓝白红三色护腕折射出的冷冽光芒!与刚才那方盒表面一闪而逝的幽蓝微光……
是巧合?光线?还是……某种冰冷的金属部件在特定角度下反射的光芒?
王楚钦的心脏像是被无形的电流狠狠攥住,勒紧,泵出的血液瞬间变得黏稠冰冷。一种混杂着荒诞、惊悸和难以置信的直觉,如同一条带着倒刺的毒蛇,沿着脊椎骨瞬间爬上大脑皮层!
就在这时!
“先生?”一声带着催促的轻唤在旁边响起。王楚钦这才猛地发现,过道上已有乘客排起了队,他身边狭窄的走道被他的身躯堵住。站在他侧前方的是一个推着小行李箱的空姐,脸上带着职业化的礼貌和不易察觉的些许不耐烦。
他的身体还僵滞在剧痛引发的佝偻姿势里,头却扭向后方那个即将消失在队伍中段的灰色夹克背影,颈侧的肌肉绷紧得生疼。视线再被收回时,正好撞上空姐那等待他挪开的目光。那双平静的眼眸里清晰地映出他自己此刻的样子:脸色苍白,眼睛布满血丝,额头全是冷汗,因为强忍剧痛和刚刚扭头的动作,表情甚至有些扭曲。
像个疯子。
巨大的羞耻感和难堪如同冷水般当头泼下!瞬间浇灭了刚才被那瞬息的蓝光点起的狂乱直觉。
“抱歉。”王楚钦从齿缝里挤出两个字,声音嘶哑得如同锈铁摩擦。他咬着牙,忍着肩膀处因姿势改变而骤然加剧的、如同被无数钢针反复穿刺般的锐痛,强行挺直了一些背脊,用没有受伤的右手抓起座位上的黑色背包,挪动脚步让开狭小的空间。
每一步都沉重得如同跋涉在黏稠的泥沼里。通道内开始弥散开密闭空间人群聚集特有的、温热混杂着各种体味和疲惫的气息,混合着他身上依旧隐约残留的消毒水味,令人反胃。他低着头,帽檐垂得更低,几乎完全遮住了视线,像个移动的阴影,只想尽快钻进某个角落避开所有可能的窥探。
排队的人流缓慢地向前移动。王楚钦紧跟着前面的人,所有的感官都向内收缩,专注于控制自己的身体——不让每一步因疼痛而趔趄,不让左臂和肩膀的颤抖暴露在灯光下。
然而,就在他即将走到机舱口,被通道尽头泄入的舷梯冷空气吹得一凛时。
一道极其轻微的“噗”声,如同气泡破裂,在嘈杂的人声背景中微弱得几乎听不见。
王楚钦的脚步硬生生钉在原地。
他左侧,擦身而过的一个拖着大号橙色硬壳行李箱的魁梧白人男子,毫无预兆地猛地转过头!
那张留着浓密络腮胡的脸转动的速度快得超乎寻常!他锐利如鹰隼般的灰绿色瞳孔带着某种野兽般的专注,并非看向王楚钦,而是死死锁定在王楚钦身后那个方向——那个刚刚被他视线捕捉过的、灰色夹克男人消失的方向!络腮胡男人的瞳孔在那一瞬间缩小到几乎针尖大小!
与此同时,王楚钦感到自己的左裤腿外侧被极其尖锐、细小的东西狠狠撞了一下!
力度不大,却像被一颗微型冰雹击中!位置……几乎就在刚才络腮胡男人甩动他那个巨大橙色行李箱边缘的瞬间!
他下意识地低头、伸手——动作因为左肩剧痛而迟钝变形。
裤腿上靠近膝盖外侧,赫然沾着一个极其微小的、不起眼的透明小圆点——像某种被踩扁的微小橡胶碎粒?又或者……
不等他看清,那白人络腮胡男人已经像什么都没发生一样,面无表情地迅速转回头,恢复了正常的行走姿态,甚至微微侧身给前面要下飞机的老太太让了一下路。
王楚钦僵硬的手指终于擦过了裤腿上那个微小的异物。触感有些黏腻……带着一种极其轻微的腐蚀性物质所特有的冰冷滑腻感?非常细微!而且几乎是瞬间,那点东西就被他粗糙的指尖蹭掉了,只在裤腿表面留下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微小湿痕!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后脊梁炸开!
他猛地抬头望向络腮胡男人魁梧的背影,对方已经拖着巨大的橙色行李箱若无其事地踏上了舷梯的金属踏板!
飞机引擎的轰鸣声隔着机身猛烈地冲击着耳膜。机场巨大的探照灯光柱扫过来,刺得人睁不开眼。
机舱门口负责道别的乘务长笑容可掬。
王楚钦身体僵硬地夹在人流中,一步,一步,极其沉重地踩上了那冰冷光滑的、带着微微震动的金属舷梯踏板。左肩的伤口随着每一步下行的动作,发出沉闷的、如同骨头在摩擦的抗议。
裤腿上那点消失无踪的、带着可疑冰凉滑腻感的微小湿痕,仿佛一个无声的冰冷烙印。刚才那转瞬即逝的、幽蓝色光芒的影子,还有络腮胡男人那瞬间针尖般的瞳孔……碎片般的景象在他混乱的意识里疯狂冲撞。
机场冰冷喧嚣的风猛地灌进脖颈。
黑暗中那扇通往喧嚣出口的门,就在脚下。
如同巨兽深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