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

隔离酒店房间的空调呼呼吐着消毒水味的冷气。王楚钦把自己重重摔进房间唯一的那把硬塑椅子上，椅子腿和地面发出刺耳的刮擦声，在过分静谧的空气里撞出令人牙酸的噪音。他没开大灯，只有洗手间透出的一抹冷白光晕，勉强勾勒着房间家具硬冷的线条。

肩膀的伤口像一块埋在皮下的滚烫废铁，在强力止痛药与绷带的夹击下暂时被压制为一种沉闷的低吼，每一次呼吸都隐隐牵动着那片被缝合的禁区。身体沉得像灌满了铅水，意识却被一张无形的网反复切割——机舱里那张只为他展示的、凝固着他左肩伤口狰狞翻卷与右腕彩色护腕的诡异照片；海关通道内消失的米色身影；舷梯上裤腿那转瞬即逝的冰冷滑腻触感；接机口混乱中那声快门的致命嗡鸣与对他伤口的精准窥探……碎片闪烁着凶险的寒光，反复刺穿着神经末梢。疲惫如同深海的暗流，无声无息地攥紧他的脚踝，拉扯着他在混沌的边缘下沉……

意识模糊间，他仿佛又听到那句穿透嘈杂通道的问句，在灵魂深处空旷地回荡：

“疼吗？”

猛地，他惊醒过来。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擂鼓。冷汗粘腻在后背，又被空调的冷气迅速风干，激起一阵寒颤。不能再躺下去了。必须动起来。他咬着牙，用那只尚且自由的右手撑起身体，拖着沉重的双腿挪向卫生间。只想用冰冷的自来水狠狠拍在脸上，将那粘稠的幻觉冲走。

冰冷的光线有些刺目。洗手池的白瓷在顶灯下反射出冷硬的光。王楚钦闭着眼，摸索着拧开冰冷的水龙头，捧起一捧水，重重拍在自己脸上。凉意短暂地刺穿了混沌。

他缓缓睁开眼。视线带着水痕的模糊，下意识地落在了盥洗台前那面巨大的、映满他身影的玻璃镜上。

镜中的脸苍白、疲惫，眼底布满血丝，下颌绷得死紧。额角的碎发湿漉漉地贴在皮肤上，水珠沿着鬓角向下淌。肩膀上厚重的白色绷带在深色外套下勾勒出鼓胀的形状，像一个耻辱的标记。

然后……他的目光……被一股无形的力量猛地拽向自己抬起抹脸的——右手腕！

水流沿着手臂滑下，湿透了他半边衣袖。那片紧缚在右手腕上的蓝白红三色织物——那个埃菲尔铁塔的图案——

昏暗的光线下……那抹标志性的蓝色……那抹象征着巴黎、此刻却如同烙印般灼烫的蓝色……被一片触目惊心的、浓重粘稠的、已经完全干涸发暗的猩红色泽彻底覆盖！

如同一道狰狞的、刚刚结痂的巨大伤口，粗暴地贯穿了整条护腕！

铁塔尖锐的塔尖，完全消失在猩红之下！被那浓稠的血色彻底淹没、玷污！

嗡——！

王楚钦的脑子里像是引爆了一颗微型炸弹！浑身的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骤然冻结成冰！

是什么？！血？！

他自己的血？！不可能！他清楚地记得机场混乱中，那顶多是肘弯被刺入的一丝冰冷和瞬间的湿意，早已被绷带吸收覆盖！

是那些人的？！机场那个瘦小如鬼魅的清洁工？！

一个更可怕的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瞬间缠绕上来——照片！那张只发给他、定格了他伤口的照片！此刻这护腕上的红……是对照片的回应？！赤裸裸的嘲弄？！还是……标记？！

恐惧混合着暴戾的怒火，如同沸腾的火山熔岩轰然冲上大脑皮层！他猛地收回那只被猩红包裹的右手！五指如鹰爪般狠狠抠住那片被血染红的护腕！粗糙的布料摩擦着指腹，他甚至能感受到那凝固血液的僵硬的壳！不是颜料！绝不是！是实实在在、干透粘腻的血！

嘶啦——！

刺耳的裂帛声在死寂的卫生间里炸响！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毁灭欲！他用尽全力向下一扯！脆弱的弹力织物应声而裂！

断裂的护腕被他狠狠攥在拳心！那股暴戾的力量似乎找到了暂时的出口。

猩红褪去。

王楚钦的呼吸窒住了。

摊开的、微微颤抖的掌心中央。

是那条被暴力扯裂的护腕残骸。

断裂处纤维卷曲毛糙。而那些被血色覆盖的织物表面……凝固的暗红血浆之下……那鲜艳夺目的蓝！那纯净无瑕的白！那生机勃勃的红！那铁塔锐利的线条！

如同深埋于淤泥之下的琉璃碎片，竟然如此完整地、不屈地、刺眼地暴露在惨白的灯光下！

干涸发黑的血痂仅仅是凝固在最表层的纤维上，被蛮力剥开后，底下那些属于巴黎、属于某种未知馈赠的原始色彩，如同从未被玷污般，突兀地、甚至带着一种残酷的讽刺感，灼灼地扎在他的眼底！

不是血沁入了纹理深处。

血。只是盖子。

一个冰冷、沉重、带着浓烈威胁和嘲弄意味的盖子。

盖住了底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