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西苑，破败的柴房
昏暗的油灯下，空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气和苦涩的草药味。
萧景琰被小心翼翼地安置在屋内唯一一张简陋的木板床上，身下垫着李德全翻找出的、还算干净的旧褥子。他双目紧闭，脸色灰败如金纸，嘴唇干裂毫无血色，呼吸微弱得几乎感觉不到。肩头那个狰狞的伤口虽然被李德全用布条死死勒住暂时止血，但渗出的鲜血依旧将布条染得暗红一片。身后的廷杖伤处也因这番剧烈的挣扎和倒地而再次崩裂，血水濡湿了衣物。
李德全如同失了魂的木偶，枯坐在床边的小凳上，布满血丝和泪痕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萧景琰毫无生气的脸。他那双沾满萧景琰鲜血的手，还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他仿佛一瞬间又苍老了十岁，佝偻的背脊再也挺不起来。
“殿下……我的小殿下啊……” 他喃喃地，声音嘶哑得如同破风箱，“您怎么能……怎么能……” 后面的话被哽咽堵在喉咙里，只剩下无尽的悲恸。
当须发皆白、提着药箱、气喘吁吁赶来的太医院院正被侍卫引入这间破败柴房时，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幅凄惨的景象。饶是他见惯了宫中各种伤患，也被七皇子这满身浴血、生死一线的惨状惊得倒吸一口凉气。
“快！止血！救人！”院正顾不得行礼，立刻扑到床边，声音急促。他一边迅速检查萧景琰肩头那可怕的贯穿伤（匕首已被李德全在侍卫到来前冒险拔出，但留下了更严重的创口），一边查看他身后血肉模糊的杖伤，脸色越来越凝重。
“失血过多！伤口极深！杖伤也……唉！”院正一边飞快地打开药箱，取出最上等的金疮药和干净的纱布，一边对带来的药童和旁边呆滞的李德全急促吩咐，“快！准备热水！干净的布！越多越好！再去熬参汤吊命！要快！迟了就真来不及了！”
小小的柴房瞬间忙碌起来，充斥着紧张压抑的气氛。院正手法娴熟地清理伤口、上药、包扎，动作又快又稳，但额角的冷汗却不断渗出。他深知肩上担着多大的干系——皇帝那句“救不活”的威胁，绝不是空话！
李德全如同被抽走了魂魄，机械地按照吩咐做事，烧水，递布，目光却始终没有离开过床榻上那具如同破碎琉璃般脆弱的身体。每一次看到院正清理伤口时带出的血肉，每一次看到萧景琰在昏迷中因剧痛而发出微弱的呻吟和抽搐，他的心就像被钝刀反复切割。
不知过了多久，仿佛一个世纪般漫长。院正终于处理完所有伤口，将萧景琰用干净的布裹好，又灌下小半碗吊命的参汤。少年的呼吸虽然依旧微弱，但总算稍微平稳了一些，不再像风中残烛般随时会熄灭。
“暂时……算是吊住了一口气。”院正抹了把额头的汗，声音带着疲惫和后怕，“但伤势太重！尤其是肩头这一刀，几乎伤及筋骨，失血太多！今晚是鬼门关，若能熬过今晚，高烧不退，也……唉！” 他重重叹了口气，没有再说下去，但眼中的忧虑清晰可见。廷杖的外伤加上这自戕的内伤，对一个刚受过重创的少年而言，无异于索命阎罗。
院正留下药方和嘱咐，又派了一名药童留下守着，这才忧心忡忡地离开，去向皇帝复命。
柴房内再次安静下来，只剩下油灯燃烧的噼啪声，以及萧景琰微弱而痛苦的呼吸声。
李德全如同守护着最后珍宝的困兽，寸步不离地守在床边。他用沾湿的布巾，极其轻柔地擦拭着萧景琰脸上干涸的血迹和冷汗，动作小心翼翼，仿佛在擦拭一件易碎的稀世珍宝。浑浊的泪水无声地滑落，滴在少年冰冷的手背上。
“殿下……撑住啊……您一定要撑住……”
他低低地、一遍遍地重复着，声音嘶哑破碎，带着无尽的祈求，“老奴……还等着……看您好好的……”
夜，深得像化不开的浓墨。西苑的寒意丝丝缕缕渗入柴房。萧景琰的身体开始发起高热，滚烫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嘴唇干裂起皮，在昏迷中发出痛苦的呓语，破碎不成句：
“母……妃……”
“李……公公……跑……”
“不……不要……父皇……”
“疼……好疼……”
每一声破碎的呓语，都像一把刀，狠狠剜在李德全的心上。他紧紧握着萧景琰那只没有受伤的手，试图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那冰冷的指尖，尽管他自己的手也冰凉如铁。
看着少年在生死边缘痛苦挣扎，感受着他生命力的微弱流逝，李德全枯槁的脸上，除了悲恸，渐渐浮现出一种刻骨的、冰冷的恨意。那恨意，不再仅仅是对背后推手的愤怒，更是对那高坐金銮殿、冷酷无情地导演了这一切的帝王的滔天恨意！
他浑浊的老眼望向窗外皇宫深处那一片象征着至高权力的辉煌灯火，牙齿咬得咯咯作响，用只有自己能听到的声音，如同诅咒般低语：
“萧衍……虎毒尚不食子……你……你枉为人父！你……会遭报应的！”
“我的殿下若有不测……老奴……做鬼也不会放过你！”
夜色深沉，柴房内烛火摇曳，映照着床上濒死的少年和床边绝望的老人，如同这冰冷皇宫最深处一幅凄厉的血色剪影。心死如寒潭，而潭底翻涌的，是名为恨意的毒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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