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末的寒气，凝成了长安城砖瓦上的一层薄霜，无声无息。
腊八那日，沈尚书府的暖阁里，却蒸腾着与门外冷冽截然相反的融融暖意。
三足铜兽炉吞吐着沉水香的烟雾，丝丝缕缕，缠绕着案几上堆积如山的各色年礼，也缠绕着人声笑语。
沈夫人指尖拈着一枚温润剔透的羊脂玉坠，对着光细看，声音里是藏不住的熟稔与亲昵：“瞧瞧，瑾哥儿这心思，总是这般妥帖。阿愿前几日不过随口提了句想寻块好玉配新打的璎珞……” 她目光流转，落在下首端坐的沈愿身上。
沈愿正捏着一枚小巧的核桃酥，指尖沾了些细碎的酥皮。
闻言，她抬起眼，那双眸子清亮如蓄着春水的泉眼，笑意便从眼底漾开，直漫到微微翘起的唇角，明媚得仿佛能驱散窗棂外沉沉的暮色
“瑾哥哥送来的东西，哪样不是极好的？” 她声音脆生生的，像檐下被风吹动的玉铃。
她的视线自然而然地掠过身侧。
左边，谢瑾安静地坐着，一身月白色的常服，领口袖缘绣着极淡的银灰色云纹，衬得他肤色愈发冷白。
他手里捧着一盏素白瓷杯，袅袅热气模糊了他过分精致的侧颜，也模糊了眼底的情绪，只余下颌一道清冷的线条。
听闻沈愿的话，他执杯的手指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顿，眼睫低垂，目光落在杯中微漾的茶汤上，并未接话，清亮的茶水荡起一圈圈极小的涟漪。
右边传来一声爽朗的低笑。
谢随随意地斜倚在铺了厚厚锦垫的扶手椅上，玄色箭袖衬得他肩宽臂长，眉宇间是惯有的明朗，像一道劈开阴霾的光。
他探身，长臂一伸，毫不费力地越过沈愿面前的点心碟子，径直抓走了盘中最后一块她最爱的芝麻糖酥，丢进自己嘴里，嚼得咔嚓作响，含糊笑道：“阿愿这话，听着倒像嫌弃我送的不够好？前日那匣子南边新贡的蜜渍梅子，可全进了你这小馋猫的肚子！”
他一边说着，一边伸出手，极其自然地将沈愿指尖沾着的核桃酥碎屑轻轻拂去，动作熟稔得如同拂去自己衣袍上的灰尘。
沈愿瞪他一眼，佯怒地拍开他的手：“随哥哥最讨厌！那梅子明明是你自己说酸，硬塞给我的！” 眼波流转间，却是毫无芥蒂的笑意，明媚如初绽的芍药。
沈尚书捋着修剪得宜的短须，看着眼前这三小无猜的光景，眼中是长辈特有的、带着点欣慰又带着点深意的笑意，缓缓点头：“好，好。你们一处长大，情分自是与旁人不同。瑾哥儿沉稳持重，随哥儿爽朗豁达，都是极好的孩子。” 他顿了顿，目光慈和地落在女儿身上，“阿愿有你们这两个哥哥护着，我和她娘，再放心不过。”
暖阁里的气氛看似平常，有一瞬极其微妙的凝滞。炉火噼啪一声轻响，格外清晰。
谢瑾依旧垂着眼，指尖在温热的杯壁上轻轻划过，杯中的茶汤映着他低垂的眼睫，像覆着薄霜的鸦羽。
谢随嚼着糖酥的动作慢了一拍，嘴角惯常挂着的爽朗笑意似乎凝住了片刻，随即又若无其事地绽开，甚至更灿烂了几分，仿佛刚才那一刹只是光影的错觉。
他拿起手边的茶壶，倾身给沈尚书续上热茶，朗声道：“世伯言重了， 护着阿愿，不是应当应分的么？有我们在，谁敢让她受半点委屈？” 这话掷地有声，坦荡至极。
沈愿微微偏着头，目光在谢瑾沉静的侧影和谢随明亮的笑脸之间轻轻掠过，像一只灵巧的蝶，短暂地停驻又飞开。
她拿起一块新的核桃酥，小口小口地咬着，腮帮子微微鼓起，长长的眼睫在眼下投下两弯小小的、柔软的阴影。
那声清脆的“嗯”从她唇齿间溢出，带着点心香甜的气息，轻飘飘地落在暖阁的空气里，又很快被更热闹的闲谈和炭火的暖意吞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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