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阙的阴影比别处更沉、更冷。
紫宸殿高大的朱漆门扇紧闭,隔绝了外间的风雪,也隔绝了寻常的人声。
殿内,龙涎香的气息浓郁得几乎有了实质,沉甸甸地压在每一个角落。
高踞御座之上的帝王,冕旒垂下的玉珠遮挡了大部分神情,只余下声音,如同冰凌敲击在玉阶之上,清晰、冰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
“……南疆水患,流民已过万数。户部开仓放粮,何以仍有奏报言道粥棚空置,灾民聚啸山林?谢卿……” 皇帝的目光穿透玉旒的缝隙,沉沉落在殿中垂首肃立的青年身上,“你兼领着户部清吏司,此事,你作何解?”
满殿朱紫重臣的目光,瞬间如芒刺般汇聚在谢瑾身上。
他站在文官队列的前端,一身绯色官袍,衬得他面容愈发苍白清冷,如同精雕细琢却失了血色的玉像。
殿内暖炉烧得极旺,他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有一股深沉的寒意,从脚底悄然升起,顺着脊椎蜿蜒而上。
他并未立刻回话,只是深吸了一口气,那气息里也满是龙涎香沉滞而压迫的味道。
他缓缓抬首,目光平静无波,越过御座,望向殿顶繁复华丽的藻井,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玉石相击般的清冷与稳定
“陛下明鉴。户部拨付南疆之粮秣,皆按律制,分毫未缺。然水患冲毁官道三处,运粮车队受阻于苍梧岭下,已有五日。非粮秣不足,实是道路不通,难以及时输运。臣已得报,督粮官就地征调民夫抢修,最迟明日,粮车可抵灾区。”
他略一停顿,从宽大的袍袖中取出一份薄薄的、边缘已有些磨损的奏折,双手高举过顶。那动作流畅而恭谨,一丝不苟。
“此乃督粮官八百里加急呈报之详情及抢修工图,请陛下御览。”
侍立在御座旁的内侍总管悄步上前,无声地接过奏折,躬身奉至御前。
大殿里静得可怕。
唯有炭盆中银霜炭偶尔爆裂的细微噼啪声。
皇帝的目光在那份奏折上停留片刻,并未翻开,复又投向谢瑾,那眼神深得如同古井寒潭:“明日?谢卿,灾民腹中饥火,可等不到明日。”
谢瑾心头猛地一沉。
那“饥火”二字,像无形的鞭子抽在心上。
他面上却无半分波澜,再次垂首,声音依旧平稳,却添了几分不易察觉的沉凝:“陛下所言极是。
为解燃眉之急,臣斗胆谏言:其一,即刻飞鸽传令苍梧岭附近驻军,就近开军仓,先以三日之粮,于灾民聚集处设临时粥厂,以安民心,此粮由户部后续如数补还。
其二,着令工部主事,持臣手令,率本部精通工事之吏员,即刻快马前往督工,务必于今夜子时前,打通主道一处,确保粮车通行无阻。
其三,责成南疆道监察御史,严查地方官吏有无怠惰渎职、中饱私囊之举,若有,就地锁拿,严惩不贷!”
他语速不快,条理分明,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砸在寂静的大殿之上。
清冷的声线,透着一股近乎锐利的果决,像冰层下急速涌动的暗流。
皇帝沉默着,手指在御座的扶手上轻轻敲击。
哒、哒、哒……那声音在死寂的大殿里被无限放大,敲在每一个大臣紧绷的心弦上。
许久,那敲击声停了。皇帝的声音再次响起,听不出喜怒:“准奏。即刻去办。若再延误……” 后面的话没有说完,但那未尽之意,比任何斥责都更令人心悸。
“臣,遵旨!” 谢瑾躬身领命,动作一丝不苟。当他直起身时,眼角的余光掠过殿门缝隙外灰蒙蒙的天空。
寒风卷着零星的雪沫,扑打在紧闭的雕花窗棂上,发出沙沙的轻响。
他忽然想起离京前一日,沈愿裹着厚厚的白狐裘,在沈府花园的梅树下仰头看枝头初绽的红梅,鼻尖冻得微红,呵出的白气氤氲了她明媚的笑靥。
那时,谢随也在,不知说了什么笑话,逗得她咯咯直笑,清脆的笑声惊飞了枝头几只觅食的麻雀……
一丝极淡、极冷的疲惫,如同殿外渗入的寒气,悄然爬上谢瑾的眉心,又被他强行压下。
他重新垂下眼睑,掩去眸底深处翻涌与这冰冷朝堂格格不入的暖色与沉郁。
眼前堆积的,是如山般亟待处置的灾情奏报、弹劾文书、调拨粮草的签押,每一份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头,也压在他心头那根名为“沈愿”的弦上。
他坐回书案后,铺开一张新的素笺,提笔蘸墨。笔尖悬停于纸上,凝滞了片刻。墨汁在毫端缓缓汇聚,饱满欲滴。
他闭了闭眼,再睁开时,眼底已是一片冰封般的沉静。
笔锋落下,铁画银钩,是写给南疆道监察御史的密令措辞,字字如刀,寒气逼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