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风卷着边地特有的粗粝砂砾，狠狠抽打在营寨高耸的望楼木柱上，发出呜呜的悲鸣，如同无数冤魂在旷野中哭嚎。
天是铁灰色的，沉沉地压下来，几乎要压垮连绵起伏的营帐和远处光秃秃的山脊。
校场上，士兵们呼出的白气瞬间被风扯碎，操练的号子声在风沙里显得沉闷而短促。
一身玄铁明光铠的谢随，大步流星地穿过营区。
铠甲上沾着泥点、汗渍，甚至几点早已干涸发黑的血迹。
他刚从三十里外的烽燧巡哨回来，脸上带着被风沙磨砺出的粗糙感，眉宇间却仍是那副仿佛天塌下来也能扛住的爽朗。
他随手摘下覆面铁盔，夹在臂弯，露出被汗水浸湿的额发。
目光如鹰隼般扫过正在操演刀阵的士兵，脚步未停，口中却洪亮地喝道：“张老五！你那刀是娘们绣花用的？软绵绵给谁看！腰马！腰马沉下去！沙场上敌人砍过来可不管你昨晚睡没睡好！”
被点名的老兵一个激灵，涨红了脸，大吼一声，手中沉重的环首刀猛地劈下，虎虎生风，激起一片尘土。
“这就对了！”谢随咧嘴一笑，露出一口白牙，在灰暗的天色下显得格外醒目。他脚步不停，径直走向中军大帐。
帐内比外面暖和些，但也弥漫着一股皮革、汗水和劣质烟草混合的浑浊气味。
副将赵猛正伏在粗糙的舆图上，用炭条勾画着什么，眉头拧成一个死结。
见谢随进来，他连忙起身，声音带着沙哑和焦虑：“将军，您可回来了！刚接到急报，西边黑水部那群狼崽子又不安分了！探马回报，他们集结了不下两千骑，看动向，像是要绕过鹰愁涧，偷袭咱们设在野狐岭下的粮草转运点！”
“野狐岭？”谢随走到舆图前，目光锐利如刀，瞬间钉在图上那个不起眼的山坳标记处。
他手指点了点，指腹下的羊皮地图粗糙冰冷。
“绕鹰愁涧？哼，这帮杂碎，倒是学精了，知道正面啃不动咱们的牙关。” 他嘴角勾起一抹近乎狂野的弧度，眼中却无半分笑意，只有冰冷的杀伐之气在燃烧，“想动老子的粮草？老子倒要看看，他们有几条命够填！”
他猛地一拍舆图，震得案几上的令箭筒都跳了一下：“赵猛！”
“末将在！”
“点齐我麾下八百‘跳荡’！轻甲快马，只带三日干粮！你亲自带路，走‘鬼见愁’那条老采药人的小道！务必在明日日落前，给我像钉子一样楔进野狐岭西侧的‘断头崖’！” 他的命令斩钉截铁，每一个字都像淬火的铁弹砸出来。
赵猛脸色一变：“将军！‘鬼见愁’？那地方……那地方马都难行，人贴着崖壁走，下面就是万丈深渊！现在风雪这么大，万一……”
“没有万一！”谢随打断他，眼神锐利如刀锋，直刺过来，“老子要的就是他们想不到！黑水部以为绕远路就神不知鬼不觉？老子偏要抄近道，在他眼皮子底下把刀架他脖子上！”
他抓起案上的水囊，拔开塞子猛灌了几口冰冷的浊水，喉结剧烈滚动，水渍沿着他线条刚毅的下颌淌下，混着脸上的尘土，留下几道泥痕。
“粮草是命根子，动它就是动老子的逆鳞！告诉兄弟们，这一趟是去玩命，但玩赢了，老子亲自向朝廷给大伙儿请功！玩输了……” 他顿住，眼中掠过一丝野兽般的凶悍，“脑袋掉了碗大个疤！十八年后，老子带你们换个地方接着杀胡虏！”
那凶悍的气势如同实质，冲得赵猛胸中热血一沸，所有犹豫瞬间抛到九霄云外。
他挺直脊梁，抱拳嘶吼：“末将遵命！玩命就玩命！跟着将军，值了！”
谢随重重拍了下赵猛的肩膀，力道大得让这壮汉也晃了晃。他走到帐门口，猛地掀开厚重的毡帘。
一股裹挟着雪粒的凛冽寒风立刻倒灌进来，吹得帐内灯火一阵乱晃，也吹乱了他额前汗湿的头发。
他眯着眼望向灰蒙蒙的、风雪欲来的天际线，那眼神穿透了千里的风沙，仿佛看到了遥远的帝京。
前日刚到的家书中，母亲絮叨的闲话里夹了一句：“阿愿及笄礼在即，家中已开始预备，只盼风雪莫阻了归程。”
风雪……谢随紧抿着唇，下颚绷出一道冷硬的线条。
他抬手，抹了一把脸上冰冷的雪水和尘土，粗糙的手指触碰到颈侧一处被铁甲边缘磨破的细小伤口，带来一丝刺痛。
这点痛楚，比起野狐岭即将到来的厮杀，微不足道。
比起……比起那远在长安、即将及笄的明媚少女，更是不值一提。
他猛地放下毡帘，将肆虐的风雪和心头那一瞬间涌起的、与这铁血军营格格不入的柔软，一并隔绝在外。
帐内重新被浑浊的暖意笼罩。他转过身，脸上已恢复成那个锐不可当的边关悍将，声音沉如闷雷：“传令！八百跳荡，一炷香后，辕门集结！”
京公网安备11010502036362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