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冬的长安，沉静得如同一块上好的墨玉。
一场新雪初霁，将沈府后园覆盖得一片素白。
亭台楼阁、嶙峋假山、虬结的枯枝，都披上了松软的银装，在午后稀薄的日光下泛着莹润的冷光。
唯有几株老梅，枝干黝黑如铁，却在枝头倔强地绽出点点深红，冷冽的幽香丝丝缕缕，浮动在清寒的空气里。
梅树旁，一座四面垂了细竹帘的暖亭内，暖意融融。
亭子中央，一张上好的榧木棋枰端放。谢瑾与沈愿相对而坐。
他依旧是一身素净的月白锦袍，袖口压着银线暗纹，清冷得不染尘埃。
沈愿则穿了件海棠红绣折枝玉兰的锦袄，领口一圈雪白的风毛，衬得她面如初雪，眉眼间那抹天生的明媚，在暖亭的氤氲和梅香的浸润下，愈发鲜活动人。
谢瑾执黑，沈愿执白。棋枰上，黑白二子已纠缠了大半，局面复杂微妙。
谢瑾落子极稳，每一步都仿佛经过最精密的算计，无声地织就一张无形的网。
沈愿则灵动跳脱，白子常常出人意料地落下，带着少女特有的锐气与奇思妙想，将谢瑾布下的局一次次撕开小小的缺口。
“瑾哥哥，你又想围我的大龙？”沈愿指尖拈着一枚莹润的白玉棋子，歪着头，看着谢瑾刚刚落下的一枚黑子，狡黠地笑了，嘴角梨涡浅浅，“我才不上当呢。”
她手腕轻灵一转，白子“啪”地一声，清脆地落在了一个看似无关紧要的边角处。
谢瑾的目光从棋枰上抬起，落在她带笑的眉眼间。
亭内暖炉熏烤，她鼻尖渗出一点细密的汗珠，脸颊也因专注和对弈的兴奋而染上淡淡的绯色，像雪地里初绽的桃花瓣。
他清冷的眼底深处，有什么东西极其细微地波动了一下，如同冰封的湖面下悄然游过一尾鱼。
他端起手边温着的紫砂小壶，为她面前的白瓷杯续上滚水。
热水注入杯中，几片碧绿的雀舌茶叶打着旋儿舒展开来，袅袅茶香混着梅香，沁人心脾。
他的动作行云流水，带着一种刻入骨子里的优雅和……一丝难以言喻的珍重。
“落子无悔。”他声音低沉平缓，听不出情绪，目光却并未离开她生动的脸庞，“此处虽偏，却是一处‘气眼’伏笔。 阿愿，棋力见长。”
那“阿愿”二字，从他口中吐出，带着一种独特的清冽质感，在这暖亭里轻轻漾开。
沈愿捧起茶杯，暖意透过薄薄的瓷壁熨帖着掌心。
她低头轻嗅茶香，长长的睫毛像蝶翼般垂下，掩去了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
她抿了一口茶，才抬眼笑道：“还不是瑾哥哥和随哥哥以前总不厌其烦地教我？随哥哥下棋路子野得很，总说‘狭路相逢勇者胜’，瑾哥哥却总教我‘谋定而后动’。
我呀，只好取个中间，既不能太莽，也不能太‘闷’。” 她故意拖长了那个“闷”字的尾音，带着点促狭的笑意，眼波流转，瞥向谢瑾。
谢瑾执着棋子的手几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他垂下眼睑，看着指间那枚温润的黑玉棋子，墨色沉沉，映不出他眼底丝毫情绪。
谋定而后动……他心中默念着这四个字，舌尖却悄然漫上一丝几不可辨的涩意。棋盘之上，黑白分明，落子无悔。
可棋盘之外呢？那日父亲看似闲谈的话语，母亲望向阿愿时愈发意味深长的目光，如同投入心湖的石子，早已搅乱了这局棋的边界。
“阿随……自有他的道理。” 谢瑾的声音依旧平稳，如同他落下的棋子，精准地封住白棋一处看似微弱的突破口，“战场之上，瞬息万变，勇悍果决，确是破局之要。” 他顿了顿，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棋子光滑的表面，“只是这长安城里，有些局，需用别的法子来破。” 这话说得极轻，更像是一声低不可闻的叹息，消散在暖亭弥漫的茶香与梅香里。
沈愿捏着棋子的手指微微收紧，指节泛出淡淡的白色。
她看着谢瑾低垂的眉眼，那过分精致的轮廓在透过竹帘的柔光下显得有些模糊，仿佛隔着一层看不透的薄纱。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亭外却传来一阵熟悉的、带着大大咧咧笑意的清朗嗓音，瞬间打破了亭内的静谧。
“好啊！你们两个躲在这里偷闲下棋烤火，倒让我一个人在外头喝西北风！阿愿，你这偏心可偏到姥姥家了！” 话音未落，厚重的挡风毡帘被一只大手猛地掀开。
冷冽的空气裹挟着外面雪地的清新气息，瞬间涌入暖亭。
谢随高大的身影堵在门口，一身风尘仆仆的靛蓝色箭袖常服，肩上、发间还沾着未化的细碎雪粒，脸颊被寒风吹得微红，鼻头也红红的，却丝毫不减他眉宇间的飞扬神采，像一团骤然闯入的、生机勃勃的火焰。
他大步走进来，带进一股室外清冽的寒气，靴子上的雪泥在干净的地毯上留下几个清晰的湿印。
他径直走到沈愿身侧，毫不客气地挨着她坐下，高大的身躯几乎将她娇小的影子完全笼罩。
一股混合着冬日冷冽、马匹皮革以及他身上特有的、如同阳光晒过青草般干净爽朗的气息扑面而来。
他探头看了看棋局，随即夸张地皱起眉，指着棋盘上被谢瑾黑子隐隐围困的一片白子：“啧啧啧，阿愿，你这块棋可悬了！大哥这手‘关门打狗’使得可真黑心！别跟他下了，闷死个人！走，随哥哥带你骑马去！城西马场新来了几匹西域的小马驹，神气得很，跑起来像踏着风火轮！”
他一边说着，一边极其自然地伸出手，用自己温热粗糙的大手，一把裹住了沈愿捧着茶杯、微微发凉的手指。
那动作快得沈愿根本来不及反应，一股带着蓬勃热力的暖流瞬间从他掌心传递过来，烫得她指尖微微一颤，心也跟着莫名一跳。
“随哥哥！”沈愿低呼一声，下意识地想抽回手，脸颊飞起两朵红云，不知是羞还是恼，“棋还没下完呢！手也凉！”
“凉什么凉！跑两圈就热乎了！”谢随哈哈一笑，非但没松手，反而握得更紧了些，还故意用自己带着薄茧的指腹在她细腻的手背上轻轻蹭了两下
他抬眼，目光灼灼地看向对面的谢瑾，笑容坦荡得刺眼，“大哥，这棋改日再下吧？大好雪景，闷在亭子里下棋，多没意思！你说是不是？”
谢瑾端坐在那里，握着黑棋的手指，骨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
他缓缓抬起眼，目光平静地掠过谢随紧紧包裹着沈愿手指的手，再落到谢随那张写满阳光和理所当然的脸上。
那眼神深不见底，如同终年不化的雪峰之巅，所有的情绪都被冻结在最深处，只余下表面一层清冷的寒光。
暖亭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唯有炉中炭火噼啪一声轻响，炸开几点微弱的火星。
他没有看沈愿微红的脸颊和带着一丝慌乱的眼眸，只是淡淡的极慢地，将指间那枚一直未曾落下的黑子，轻轻放回了手边的黑玉棋罐中。
棋子相碰，发出“叮”的一声脆响，在骤然安静下来的暖亭里，格外清晰，也格外冰冷。
“也好。”谢瑾的声音响起，如同冰层下的水流，平稳得没有一丝波澜。
他拿起自己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指尖感受着瓷杯冰冷的触感，慢慢送到唇边，浅浅啜了一口。
凉透的茶汤，苦涩的味道在舌尖弥漫开来，一路蔓延到心底。
他看着亭外被新雪覆盖洁净无瑕的世界，那刺目的白，映得他眼底深处，一片空茫的冷寂。“雪后初霁，确是好天气。”
沈愿的手指还被谢随紧紧握着，那源源不断的热力像烙印一样烫着她。
她微微侧过头，避开了谢瑾看过来的目光，长长的眼睫如同受惊的蝶翼，剧烈地颤动了几下，在眼下投下两弯不安的阴影。
亭外，一阵风过，吹落了梅枝上堆积的雪粉，簌簌落下，像一场无声的叹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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