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有苏晚小口喝茶的细微声响,和尘埃在光柱中无声飞舞的轨迹。
气氛……有点微妙。
【冰山大人……是来……安慰我的?】苏晚捧着茶碗,心里有点打鼓,【用一碗茶?这安慰方式……也太冰山了吧?】
她看着萧珩沉默的侧影,那线条冷硬的下颌,紧抿的薄唇……心里那股被流言压着的委屈和憋闷,不知怎么的,就像被这碗热茶暖开了个小口子,咕嘟咕嘟地往外冒。
萧珩没有坐下,也没有开口询问。
他像一尊沉默的山岳,只是静静立在她身侧,高大的身影带来一种奇异的、沉甸甸的安定感。
没有探究的目光,没有多余的言语,仿佛他出现在这里,只是为了确认她还在,只是为了……递上这一杯她需要的热茶。
时间在油灯微弱的噼啪声和茶水的氤氲中,缓慢地流淌。
纸墨的陈腐气味与苦丁茶的清冽气息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奇特的、令人心绪渐宁的氛围。
不知过了多久,苏晚终于动了动。
她慢慢坐直身体,依旧没有去碰那杯茶,目光失焦地望着前方书架深处无尽的黑暗,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和疲惫,如同梦呓般低低响起:
“你知道吗……我认识一群人…”
她顿了顿,似乎在整理纷乱的思绪,也像是在寻找能跨越时空隔阂的词汇。
“他们……也像我一样,整天和死人打交道。切开冰冷的躯体,寻找那些藏在血肉、骨骼、甚至最细微痕迹里的真相。”
“很多人怕他们,躲着他们,觉得他们冷酷无情,整天和死亡为伍。”
她的嘴角勾起一抹苦涩又自嘲的弧度。
“其实……哪里是冷酷呢?每一次打开解剖台的无影灯,每一次戴上手套拿起解剖刀,每一次面对那些永远沉默的躯体……我们心里想的,从来不是什么让死人说话。”
她抬起头,第一次,毫无躲闪地迎上萧珩那双深邃如古井的眼眸。
那里面没有她预想中的审视或怜悯,只有一片沉静的、包容的黑色,像能吸纳所有光线的夜空。
“我们是在替他们说最后的真话。”
她的声音渐渐清晰、坚定起来,带着一种穿越时空壁垒的执着:
“他们已经不能开口了,但他们身上的每一道伤痕,每一处异常,每一滴残留的血液,都在无声地呐喊!我们的责任,就是听懂这些呐喊,把它们翻译成这世间能懂的语言,告诉所有人——发生了什么,谁是凶手,谁是无辜!”
“不能让无辜者背负污名沉冤莫白,不能让凶手带着狞笑逍遥法外……不能让真相永远沉默地腐烂在黑暗里!”
她的眼中,那点迷茫和疲惫被一种更明亮、更炽热的光芒所取代,如同桌角油灯里那簇不肯熄灭的火苗,倔强地在无边的黑暗中燃烧:
“这就是我做这些事的理由。是我站在这里,顶着所有的白眼、唾骂和流言蜚语,也要走下去的理由!”
“就算……就算流言如刀,刮骨剜心……”她深吸一口气,胸腔因激动而微微起伏,声音里带着一种近乎悲壮的决绝,“我也停不下来!因为我知道,每放弃一次,就可能有一个冤魂永远在黑暗中哭泣,就可能有一个恶魔在阴影里得意地狂笑!”
话音落下,档案库里只剩下她微微急促的呼吸声和油灯燃烧的微弱噼啪声。
她将自己灵魂深处最核心的、来自另一个世界的信念,毫无保留地剖开,展现在这个她曾避之不及的冰山面前。
萧珩静静地听着。
他看着眼前这个女子,素衣单薄,身形纤细,眉宇间还残留着未散的疲惫和一丝倔强的脆弱。
可当她说到“替他们说最后的真话”、“不能让真相沉默腐烂”时,那双清亮的眼睛里迸发出的光芒,却有着足以刺破一切阴霾、照亮幽冥的力量!那是一种超越了性别、超越了身份、甚至超越了这污浊世道的纯粹信念!
没有矫饰,没有功利,只有对真相近乎偏执的追求和对生命最后的、庄严的尊重!
这份信念,是如此陌生,却又如此……震撼心魄!
他身处朝堂,执掌刑狱,见惯了太多的黑暗、不公、和妥协。他深知这世道,黑白并非泾渭分明,真相往往被权力和利益层层包裹。清醒者,如同逆水行舟,举步维艰。
而眼前这个女子……
她或许莽撞,或许跳脱,或许有着诸多不合时宜的“毛病”。
但她的信念,她的执着,她那双在谈及“替死者言”时亮得惊人的眼睛……
与他内心深处,那份对“法治清明”、“真相昭雪”近乎偏执的追求,不谋而合。
他看着她,第一次,不再是审视一个“有用”的工具,或是一个“麻烦”的下属。
而是一个……同路人。
良久。
一股前所未有的激荡在萧珩沉寂的心湖深处汹涌,如同冰封万年的冻土下,被投入了一颗滚烫的星辰。
他见过她验尸时的冷静如冰,见过她金殿上的锋芒毕露,见过她面对流言时的倔强如铁,却从未像此刻这般,清晰地触摸到她灵魂深处那最炽热、最坚韧、也最孤独的核心!
他沉默着,深邃的眼眸凝视着苏晚,那目光不再是惯常的审视和探究,而是一种深深的动容,一种灵魂深处被撼动、被点燃的震颤。
良久,他低沉而清晰地开口,声音如同玉石相击,在这寂静的空间里回荡,带着一种郑重的承诺:
“这世道,清醒者……总是举步维艰。”
他的目光与她相接,里面是前所未有的坦诚与坚定:
“你所求,并非个人荣辱。你所求,亦是法治清明,真相昭雪,冤屈得伸,奸恶伏诛!”
他微微停顿,一字一句,清晰有力,如同烙印:
“这路,荆棘遍布,魑魅横行。”
“我,陪你走下去。”
“陪你走下去。”
“啪嗒!”
苏晚手里的茶碗盖,因为太过震惊和……某种难以言喻的情绪冲击,没拿稳,直接掉在了她脚边的灰尘里!
幸好碗盖结实,没摔碎,只是滚了两圈,沾满了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