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月的阳光把星华中学的教学楼晒得发烫，高二（3）班的窗玻璃反射着晃眼的光。沈知言正低头在笔记本上整理英语错题，蓝黑墨水在纸上洇出工整的字迹，直到讲台方向传来张老师略显严肃的声音，他握着笔的手指才微微一顿。
“进来吧。”
教室后门“吱呀”一声被推开，拖着一道长长的影子。沈知言的视线越过前排同学的肩膀，落在门口那个少年身上时，笔尖无意识地停了半秒。
少年穿着件洗得发白的黑色连帽衫，帽子没戴，露出一脑袋扎眼的浅金色头发——在星华中学，连留长发都会被教导主任约谈，这颜色简直像在操场中央点燃了一捧火。他牛仔裤膝盖处破了两个洞，露出里面浅色的皮肤，手腕上松松垮垮挂着根黑色编织绳，绳尾坠着颗磨得光滑的石头。
“介绍一下，这是新转来的林漾同学。”张老师推了推眼镜，语气尽量平和，“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里，林漾只是懒洋洋地抬了抬眼皮，下巴微扬着，没鞠躬，也没笑。“林漾。”他说，声音有点哑，像是刚从午睡中被拽醒，尾音拖得长长的，带着股漫不经心的劲儿。
教室里静了几秒，随即响起细碎的议论。沈知言能感觉到周围的目光在林漾身上打了个圈，又轻飘飘地落回自己身上——他坐在靠窗的第三排，桌角摆着“班长”和“年级第一”的小红旗，是这个规矩严明的重点班最标准的“范本”。而林漾像块棱角锋利的石头，猝不及防砸进这片规整的水面。
“林漾，你就先坐沈知言后面那个空位吧。”张老师指了指沈知言身后，“沈知言是班长，学习也好，有不懂的可以问他。”
沈知言的后背忽然有点发紧。他身后的位置空了快半年，原先是个总爱上课传纸条的男生，转学后这位置就一直堆着半摞旧练习册，此刻被张老师提前清走了，只剩下一张擦得不算干净的课桌。
脚步声从过道挪过来，很慢，带着点刻意的拖沓。沈知言能闻到一股淡淡的、像是阳光晒过的皂角味，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薄荷烟味——很淡，淡到像错觉，却和教室里普遍的洗衣液香味截然不同。
“哐当。”
林漾把黑色双肩包往桌上一扔，发出不轻的声响，惊得前排两个女生悄悄回头瞥了一眼。接着是椅子腿刮过地面的刺耳声响，他重重坐下，椅背靠得太急，“咚”一声撞在沈知言的椅背上。
沈知言的笔尖在纸上划出一道歪扭的墨痕。他没回头，只是默默把那道痕用修正带涂掉，重新写下正确的句子，只是耳根悄悄泛起一点热。
“好了，上课。”张老师翻开教案，开始讲上周的数学测验卷。沈知言强迫自己集中精神，可耳朵像被什么东西支棱着，总往身后飘。
身后没翻书声，没拿笔声，甚至连呼吸声都轻得像没有。
他忍不住用余光往后扫了一眼。
林漾正趴在桌上，胳膊肘屈着，把脸埋在臂弯里，浅金色的发梢垂下来，遮住了大半张脸，只露出一截线条清晰的下颌。阳光从窗户斜斜切进来，在他发梢上镀了层金边，倒显得那抹张扬的颜色柔和了些。
他好像……睡着了。
在班主任的课上，当着全班的面，就这么堂而皇之地睡了过去。
沈知言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他见过上课走神的，见过偷偷看小说的，却没见过这样的——像对周遭的一切都毫不在意，连最基本的伪装都懒得做。
张老师在讲台上讲着函数单调性，声音平稳得像钟摆。沈知言盯着黑板上的例题，脑子里却反复回放着刚才林漾进门时的眼神。那眼神很空，像蒙着层雾，扫过教室时没带任何情绪，既没有新环境的局促，也没有对陌生面孔的好奇，只有一片沉沉的疏离，像把自己裹在一个透明的泡泡里。
“沈知言，你来讲一下这道题的解法。”
突然被点名，沈知言站起身时，椅子腿轻轻蹭过地面。他刚开口说了句“这道题可以用导数求极值”，就听见身后传来一声极轻的闷哼，像是被惊动的猫。
他顿了顿，余光瞥见林漾埋在臂弯里的脑袋动了动，发梢扫过桌面，发出细碎的声响。
沈知言定了定神，继续讲解步骤，声音清晰平稳，直到张老师点头说“很好，坐下吧”，他才缓缓落座。坐下时特意放轻了动作，可后背还是能感觉到身后那人的呼吸——很轻，很匀，好像又睡过去了。
下课铃刚响，身后的椅子“吱呀”一声被猛地推开。沈知言还没来得及合上笔记本，就听见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穿过过道，接着是教室门被带上的“砰”声。
他回头时，只看到空荡荡的座位，桌上那只黑色双肩包被随意扔着，拉链没拉严，露出里面一团乱糟糟的校服。
“喂，沈知言，”同桌的陈雪凑过来，压低声音，“他是不是……有点太狂了？张老师的课都敢睡。”
沈知言把笔记本放进抽屉，淡淡“嗯”了一声。
“我刚才听隔壁班说，他以前在三中经常打架，”陈雪的声音压得更低，眼睛亮晶晶的，“说他爸……好像不在了，他妈也不管他，难怪这么野。”
沈知言的手指顿了顿，没接话。他看向窗外，操场边的香樟树下，林漾正斜斜地靠在树干上，双手插在裤袋里，仰头望着天上的云。风把他的发梢吹得乱晃，露出光洁的额头，侧脸在阳光下显得有些单薄。
他就那么站着，和周围追逐打闹的学生隔着段距离，像一幅被裁开的画，硬生生嵌进了不属于他的背景里。
沈知言收回目光，拿出物理课本。他对别人的过去没兴趣，就像他从不指望有人能懂，每次考第二时母亲那句“怎么又错了这么多”里藏着的压力，也不懂他把自己逼成做题机器时，心里那片早就荒了的角落。
可不知怎么，刚才林漾埋在臂弯里的样子，和此刻树下那个孤零零的背影，像两颗小石子，在他心里漾开了一圈圈浅淡的涟漪。
上课铃响时，林漾还没回来。沈知言翻开物理书，目光落在第一页的公式上，却总觉得后背那片空着的位置，比平时要亮得多。
阳光穿过窗户，在他的笔记本上投下一块方形的光斑，慢慢往前挪着，像在倒数着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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