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昭意刚满七岁,深秋的夜特别冷,静云轩的炭火烧得并不旺,火星子在炭盆里明明灭灭,像她心里忽明忽暗的委屈。她缩在被子里,鼻尖冻得发红,总想起白天楚灵月故意撞翻她的药碗——那是苏清和特意为母亲熬的安神药,褐色的药汁溅在青石板上,像一滩化不开的墨迹,而楚灵月拍着手笑“姐姐笨手笨脚”时,母亲站在廊下,只轻轻叹了口气。那声叹气比药碗摔碎的声音更沉,压得她心口发闷,翻来覆去怎么也睡不着。
偏殿的门被轻轻推开时,冷风裹着草木香钻进来,她以为是秦忠公公来送暖炉,睫毛颤了颤,却没睁眼。直到那股清冽的香气停在床边,她才掀开眼皮——玄尘穿着月白的常服,袖口沾着点夜露打湿的痕迹,显然是刚从钦天监过来,手里却捧着个小小的紫铜手炉,炉身被焐得发烫。
“怎么还没睡?”他声音很轻,像怕惊散了殿里斜斜铺着的月光。昭意没说话,只掀开被子一角,露出双湿漉漉的眼睛,眼尾还带着点没褪尽的红。玄尘无奈地笑了笑,把暖炉塞进她被窝,炉壁贴着脚踝,暖意顺着骨头缝往上爬。他刚要起身,手腕却被一只冰凉的小手攥住,力道不大,却攥得很紧。
“玄尘哥哥,你能不能陪我一会儿?”她声音带着哭腔,尾音发颤,“我怕黑。”
他本不该在后宫久留,钦天监的规矩、宫里的流言,哪一条都容不得他这样“逾矩”。可看着她蜷成一团的样子——像只被冻坏的小兽,连耳朵尖都耷拉着——终究没挣开。他在床沿坐下,袍角扫过冰凉的地面,带起一阵微风。他想说点什么,比如“北斗星今晚很亮”,话还没出口,就感觉怀里一沉——昭意像只小猫似的挪过来,脑袋抵着他的腰,小手紧紧抓着他的衣襟,指腹抠着布料上的暗纹。不过片刻,她的呼吸就匀了,带着点孩子气的轻浅。
她睡得并不安稳,睫毛偶尔颤一下,像是还在做梦,小手攥得更紧了些。玄尘僵着身子不敢动,怕惊扰了这片刻的安宁。月光从窗棂漏进来,在她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照见她额角还有块没消的青——是白天被楚灵月推在廊柱上撞的。他悄悄抬起手,指尖悬在她额前,停了很久,终究只是轻轻理了理她被汗濡湿的碎发,指腹触到她柔软的发丝,像碰了团云。
他身上的草木香混着淡淡的墨味,是钦天监的星图和砚台常年熏出来的味道,此刻却成了最好的安神香。昭意往他怀里又拱了拱,小嘴里嘟囔了句什么,字音含混不清,大概是梦到了沈知意说过的江南梅花糕,嘴角微微翘起来,像含了颗糖。
后半夜秦忠来巡夜,手里的灯笼在廊下晃了晃,光透过窗纸,照见床沿坐着的人影和床上蜷缩的小小一团。他顿了顿,脚步放得更轻,最后只是对着窗纸的方向,轻轻叹了口气,转身悄无声息地退了回去。第二天清晨,他给玄尘递了杯热茶,茶杯是新烫过的,水汽氤氲里,他慢悠悠地说:“玄尘先生昨夜没睡好?眼下都有青影了。”玄尘捧着茶杯,指尖还残留着她发间的温度,那点暖意从指腹一直传到心口。他低头笑了笑,指尖摩挲着温热的杯壁:“嗯,昨夜星象异动,看了半宿才理清。”
很多年后楚昭宁成了女帝,某次玄尘为她批完星象图,累得在御书房的软榻旁小憩。窗外的月光和当年静云轩的一样,清凌凌地落在他身上,照见他沉睡时微蹙的眉——许是又在梦到繁杂的星轨。她看着他鬓角新添的几缕白,突然想起那年深秋的夜。原来从那么早就开始了,他是她在寒夜里敢放心依靠的人,而她,也是他愿意放下所有规矩去迁就的人。
她轻手轻脚走到榻边,拿起搭在椅上的披风,弯腰给他盖上,动作像当年他为她掖被角那样仔细,生怕风从领口钻进去。披风的料子很软,是她让人用江南的云锦做的,比他当年穿的月白袍子暖和多了。窗外的月光静静淌着,落在两人身上,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呼吸,一轻一重,像多年前那个夜晚的回响。
有些温暖,从一开始就刻进了骨里,无论过了多少年,换了多少身份,只要月光落在身上,就总能想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