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玫瑰园别墅。
郭颂妍把行李箱扔在玄关，金属滚轮在大理石地面上刮出刺耳的声响。整栋别墅黑着灯，只有二楼书房透出一线光亮。
郭麒麟跟在她身后，喉结动了动：“爸可能还在……”
“知道。”她打断他，踢掉靴子，光脚踩上楼梯。
木制台阶发出细微的吱呀声，像某种警告。十年了，这栋房子的每一处细节却还刻在她脑子里——第七级台阶会响，书房门把手转到底会有半秒卡顿，还有那股挥之不去的檀香味，混着墨汁和茶垢的气息。
她停在门前，指节悬在离门板一寸的地方。
门内突然传来一声低沉的：“进来。”
——他甚至知道是她。
书房里只开了一盏台灯。
郭德纲坐在红木书案后，手里捏着把折扇，扇骨在灯光下泛着冷硬的乌光。案上摊着本《三国》，正好翻到“白帝城托孤”那一页。
“坐。”他头也没抬。
郭颂妍没动，后背绷得像张拉满的弓。墙上挂钟的秒针咔哒作响，父子三人的影子在书架上投出扭曲的轮廓。
郭麒麟清了清嗓子：“爸，妍妍刚下飞机……”
“二十六小时零四十分钟。”郭德纲突然合上书，“从希思罗到首都T3，算上转机。”他抬眼，目光像刀尖刮过郭颂妍的眉骨，“我比你清楚。”
台灯的光线在他眼窝投下深重的阴影，鬓角的白发比视频里更扎眼。郭颂妍指甲掐进掌心，突然笑了：“难为您还数着。”
扇子“啪”地敲在案上。
“英国佬教你的规矩？”郭德纲声音沉下去，“进门不叫人？”
空气骤然凝固。郭麒麟的手已经按在了妹妹肩上，却被她一把甩开。
“您配吗？”她向前一步，皮衣铆钉刮过案角，带倒了一只青瓷笔洗。
瓷器碎裂的脆响里，父子三人谁都没动。墨汁顺着大理石纹路蜿蜒到郭颂妍脚边，像条漆黑的蛇。
郭德纲盯着她右眼尾的疤：“这就是你学的本事？跟亲爹拍桌子？”
“亲爹？”她嗤笑，“送我走那天您怎么说的？‘这辈子别回来了’——”
“妍妍！”郭麒麟猛地拽她胳膊，“妈的事不能全怪……”
“滚出去。”郭德纲突然说。
郭麒麟僵在原地。
“你。”扇子尖指向儿子，眼睛却死盯着女儿，“我跟你妹妹，单独聊。”
门关上的声音像声闷雷。
台灯的光圈里浮着细小的尘埃。
郭颂妍看着父亲摸出根烟，打火机咔哒了三下才点燃——她第一次发现他手会抖。
“王惠给你收拾了房间。”郭德纲吐出口烟，突然换了话题，“新买的琵琶在琴房。”
“用不着。”
“下月天津专场，你跟云雷搭一场。”
“不去。”
烟灰缸里积了半截烟灰时，郭德纲终于抬眼：“为什么回来？”
郭颂妍舌尖顶了顶腮帮，薄荷糖的残渣刮得口腔发疼：“您棺材板没钉牢，我回来看看。”
扇子“唰”地展开，又“啪”地合上。郭德纲站起来，案上的《三国》被带落在地。他绕过书案，脚步沉得像是踩着她心跳的节拍。
在距离她一步远的地方停住。
“抬头。”他说。
郭颂妍梗着脖子，视线平齐处是他唐装第二颗盘扣，深蓝色的缎面上绣着暗纹。有根线头脱了出来，随着呼吸微微颤动。
带着烟味的手突然捏住她下巴，力道大得像是要捏碎骨头。她被迫抬头，正对上郭德纲通红的眼眶。
“十年。”他每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就学会跟老子耍横？”
檀香混着烟味劈头盖脸压下来。郭颂妍突然发现他比记忆里矮了——现在她穿着靴子，几乎能平视他的眼睛。
“我学会了更多。”她挣开桎梏，从手机调出张照片举到他眼前，“比如这个。”
屏幕上是伦敦金融城的办公室，玻璃幕墙外能看到碎片大厦。桌牌上“Guo Songyan”下面印着“Senior Analyst”。
郭德纲扫了一眼：“显摆？”
“显摆我不用靠您也能活？”她收回手机，“不，是告诉您，我这次回来——”
楼梯突然传来脚步声。
王惠端着托盘出现在门口，睡衣外头披着件针织开衫。她目光扫过地上的碎瓷片，笑容丝毫未变：“妍妍饿了吧？我煮了酒酿圆子。”
郭颂妍后退半步：“不劳……”
“放下吧。”郭德纲打断她，伸手接过托盘，“你去睡。”
王惠的目光在父女之间转了个来回，轻轻带上了门。
甜腻的酒酿味冲淡了火药气。
郭德纲把碗放在案上，突然问：“伦敦爆炸案那天，为什么关机？”
郭颂妍瞳孔一缩。2016年7月22日，牛津街地铁站发生恐袭时，她正在第二节车厢。
“您查我？”
“我问了使馆六次。”郭德纲拇指摩挲着扇骨，那里有道陈年的裂痕，“张云雷托人找到医院，说你右眼缝了八针。”
窗外的树影突然摇晃起来，远处传来闷雷声。郭颂妍听见自己牙关相撞的声响：“……您会在乎？”
一道闪电劈亮半个书房，刹那的光亮里，她看见郭德纲左手无名指上还戴着那枚素圈戒指——母亲下葬那天，他亲手摘下来放进骨灰盒的。
雷声炸响时，郭德纲转身从博古架取下个紫檀匣子。
“下周六，三庆园晚场。”他推开匣盖，里面是把泛着幽光的乌木折扇，“《论捧逗》，我的量活。”
郭颂妍盯着扇面上“风清月朗”四个字——这是母亲生前最爱的扇子。
“怕我砸招牌？”她听见自己声音发颤。
郭德纲把扇子塞进她手里，掌心温度烫得惊人：“怕你不够砸。”
雨点终于砸在窗玻璃上。郭颂妍低头看扇，突然发现扇坠换了——原本的翡翠平安扣，换成了她在英国丢的那只银哨。
2010年夏天，她赌气把这哨子扔进泰晤士河，第二天就收到了去寄宿学校的通知。
“王惠找人在河床捞了三个月。”郭德纲背对着她整理书架，“睡去吧，你屋床头柜有药。”
她攥着扇子转身，在握住门把时听见身后问：“还咳血吗？”
暴雨如注。郭颂妍没回头，银哨在扇尾叮咚作响。
“早好了。”她说。
走廊尽头，郭麒麟抱着毯子缩在楼梯口，见她出来立刻跳起来。主卧门缝下的光影晃了晃，是王惠在听。
郭颂妍径直走向尽头那间房——推开门时愣在原地。
十四岁那年带走的浅蓝色窗帘，如今洗得发白，却依旧挂着。床头摆着褪色的泰迪熊，书桌上整齐码着她当年没带走的CD。
窗台上有个崭新的相框。
她走过去，指尖碰到冰凉的玻璃。照片里是去年爱乐乐团演出结束后的谢幕，她站在指挥身旁鞠躬，而观众席第三排有个模糊的侧影——黑色唐装，半白的鬓角。
雨声渐密时，楼下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郭颂妍掀开窗帘，看见郭德纲的奔驰碾过积水开出院门，尾灯在雨幕中红得刺眼。
床头柜上果然摆着药瓶，标签是协和医院的，日期是上周。
瓶底压着张便签：【一日两次，温水送服】
字迹力透纸背，像是怕她认不出是谁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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