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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末的虫鸣与归来的少年

山的那边有片海

二〇〇三年的夏天,似乎比往年更长一些,也更黏腻一些。南方的空气像一团浸了水的棉絮,裹挟着持续的高温,还有那不知疲倦、从早到晚喧嚣不休的蝉鸣。

曲小树就站在这片令人烦躁的蝉鸣声里,有些茫然地看着眼前这栋略显破败的二层小楼。外墙的白石灰已经大片脱落,露出里面暗红色的砖块,像一块块难以愈合的疮疤。院子里杂草丛生,只有一条被踩出来的小径通向吱呀作响的木门。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混合着灰尘和植物腐败的气息。

这里是他阔别了整整十二年的家。

十二年前,他才刚满七岁,还是个懵懂无知的孩子。父亲是镇上中学的一位数学老师,母亲在镇里的纺织厂上班。日子算不上富裕,但也安稳平静。父亲总是很严肃,埋头于书本和教案,很少有时间陪他玩。母亲则有些唠叨,对他的管教很严,总是希望他能好好读书,将来走出这个小镇。他隐约记得,那时候家里虽然清贫,但晚上总有温暖的灯光,厨房里总有饭菜的香气,还有父亲偶尔会给他讲一些外面世界的故事。

改变发生在那个同样闷热的夏天。父亲像是变了一个人,常常一个人对着墙壁发呆,烟抽得越来越凶。母亲脸上的笑容也越来越少,常常和父亲争吵,声音尖锐而压抑。年幼的曲小树躲在自己的小屋里,听着外面的动静,心里充满了不安。

后来有一天,父亲留下一张纸条,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没有告别,没有解释。母亲像是被抽空了所有的力气,整个人都垮了下来。她不再争吵,只是默默地流泪,常常一个人坐在窗前,望着远方,一坐就是大半天。

再后来,母亲带着他搬离了那个家,去了一个更小的镇子。母亲再也没提过父亲,也禁止曲小树提起。她像一头沉默而坚韧的母兽,独自拉扯着儿子长大。生活变得异常艰难,母亲在纺织厂三班倒,常常累得筋疲力尽,回家后还要强打精神料理家务,辅导曲小树功课。日子清苦,但母亲从未让他受过委屈,总是把最好的留给他。只是,家里的空气总是沉闷的,母亲脸上的笑容彻底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忧虑。

曲小树很早就学会了察言观色,他努力读书,成绩总是名列前茅,希望能给母亲带来一丝慰藉。他很少笑,也很少主动与人交流,像一棵在风雨中过早地学会独立生长的小草,沉默而倔强。他努力学习,考上了县里最好的高中,又考上了外地一所不错的大学,学的是计算机科学,那是当时看起来最有前景的专业。他一直以为,自己会像母亲期望的那样,走出小镇,在大城市里扎下根来,过上一种与这里截然不同的生活。

然而,命运的轨迹却在他大学即将毕业时,拐了一个意想不到的弯。

一个月前,他正在一家位于省会的互联网公司实习,每天穿着格子衬衫,面对着电脑屏幕上闪烁的代码,听着周围同事们热烈地讨论着最新的技术和产品。一切都按部就班,前途似乎一片光明。就在这时,他接到了老家镇上派出所打来的电话。

电话那头的声音很平静,却像一块巨石投入他平静的心湖。派出所的同志告诉他,他的母亲,王秀兰女士,在几天前工作时突然晕倒,被同事送到医院,经过检查,确诊为急性肾衰竭,情况危急,需要立刻进行透析治疗,而且,后续可能需要长期的医疗费用和肾移植。

这个消息如同晴天霹雳,瞬间击垮了曲小树所有的骄傲和幻想。他一直以为母亲身体硬朗,虽然辛苦,但总能撑下去。他每个月都会给家里寄钱,虽然不多,但足以维持母亲和自己简朴的生活。他以为自己在外面闯荡,是为了给母亲更好的未来,却没想到,现实如此残酷。

他立刻辞掉了实习工作,买了最快的一班火车票,赶回了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十二年,足以让很多事情物是人非。小镇的街道似乎没怎么变,只是沿街的店铺换了很多招牌。但当他踏上这片熟悉的土地,闻到空气中那股混合着水汽和尘土的味道时,记忆的闸门瞬间被打开了。

十二年前的那个夏天,父亲离开时的背影,母亲独自流泪的侧脸,还有那个充满争吵和压抑气息的家……一切都那么清晰,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而现在,他就站在这栋曾经无比厌恶的房子面前。十二年前,他是逃离这里;十二年后,他却不得不回来。

他深吸了一口气,空气依旧闷热,带着泥土和植物的味道。他推开那扇虚掩着的院门,走了进去。院子里的景象和他记忆中差不多,只是更加破败。墙角的石磨盘还在,上面布满了青苔。那棵老槐树更加枝繁叶茂,巨大的树冠投下一片浓密的阴影,只是树下空荡荡的,没有了小时候他和小伙伴们玩耍的身影。

他走到屋门前,迟疑了一下,伸手敲了敲门。

“妈,我回来了。”他的声音有些干涩沙哑。

屋内没有回应,只有电视机播放着咿咿呀呀的戏曲声,声音不大,但在这寂静的午后显得格外突兀。

他推开门,走了进去。

屋子里光线昏暗,窗帘拉着,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淡淡的药味和常年不散的潮气。客厅的陈设很简单,一张掉了漆的方桌,几把椅子,一台老旧的彩色电视机正播放着节目。墙壁上贴着几张早已过时的年画。

母亲王秀兰就坐在那张方桌旁,背对着门口。她瘦了很多,头发白了大半,随意地挽在脑后,露出有些嶙峋的脖颈。她身上穿着一件洗得发白的旧棉布褂子,整个人显得异常憔悴。

听到开门声,她缓缓地转过身来。看到站在门口的曲小树,她愣住了,浑浊的眼睛里先是闪过一丝茫然,随即是惊讶,然后是难以置信,最后,化作了巨大的悲伤和痛苦。

“小树……”她的声音嘶哑,带着浓浓的鼻音,“你……你怎么回来了?”

曲小树的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疼得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强忍着眼眶里的湿意,努力挤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妈,我实习结束了,回来看看您。”

他不敢说实情,怕母亲承受不住打击。他知道,母亲一直是个要强的人,即使病痛缠身,也未必愿意向他这个唯一的儿子完全敞开心扉,尤其是关于病情的严重性。

王秀兰看着儿子,这个在她印象中一直是个沉默寡言、心思很重的孩子,如今已经长成了一个高大的青年,眉宇间却带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疲惫和风霜。她张了张嘴,想说什么,眼泪却先流了下来。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她喃喃地说着,用粗糙的手背擦了擦眼睛,站起身,“快,快坐下,外面热吧?我去给你倒水。”

曲小树看着母亲强装镇定的样子,心里更加难受。他走上前,轻轻握住了母亲冰凉枯瘦的手:“妈,我不渴。您怎么样?身体好些了吗?”

王秀兰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避开了他的目光,走到桌边拿起一个搪瓷杯,给他倒了一杯凉白开:“没事,老毛病了,休息几天就好了。医生说是有点炎症,打了几天针,好多了。”她的声音很轻,听起来却像是在说给自己听。

曲小树知道母亲在撒谎,但他没有戳穿。他接过水杯,喝了一口,冰凉的液体顺着喉咙滑下,却无法浇灭他心中的焦虑和担忧。

“医生怎么说?”他还是忍不住问道。

王秀兰的动作顿了一下,低着头,不敢看他:“就是……有点严重,要……要好好休养。医生说……要花不少钱。”她的声音越来越低,带着深深的自责,“都怪我,拖累你了……你在外面……好不容易……”

“妈!”曲小树打断了她,声音有些激动,“您别说这些!我是您儿子,照顾您是我的责任!钱的事情您别担心,我已经工作了,能挣钱!您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把身体养好!”

王秀兰抬起头,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看着儿子坚定的眼神,心里百感交集。她点了点头,又摇了摇头,最终只是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母子俩相对无言,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沉重而压抑的气氛。窗外的蝉鸣依旧聒噪,阳光透过窗帘的缝隙照进来,在地板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曲小树环顾着这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家。墙上还挂着他小时候的奖状,已经泛黄卷边。那个他曾经用来偷偷看漫画书的旧木箱还在角落里积满了灰尘。一切都停留在过去的时光里,仿佛时间在这里凝固了。

他知道,接下来的日子,他必须留下来,照顾母亲,面对这个家,面对那些他一直试图逃避的过去。他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也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承担起这份沉甸甸的责任。

夏末的蝉鸣依旧喧嚣,仿佛在催促着什么。而归来的少年,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第一次感到了前所未有的迷茫和沉重。他就像一艘刚刚驶离港湾的小船,还没来得及适应风浪,就被迫调转船头,驶向一片充满未知和迷雾的水域。他不知道前方等待他的是什么,只能紧紧握着船舵,奋力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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