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漏偏逢连夜雨

日子像镇子旁边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河，看似波澜不惊，却在不知不觉中裹挟着泥沙，缓慢而坚定地向前推进。曲小树留在了小镇。

他在镇上唯一一家小旅馆暂时安顿下来，每天往返于旅馆和家之间，照顾母亲的起居。母亲的病情比她自己说的要严重得多。急性肾衰竭意味着她的肾脏已经无法正常工作，毒素在体内积累，引起了种种并发症。她浑身乏力，食欲不振，脸色苍白得吓人，下肢也开始出现轻微的水肿。

医生说，目前最有效的治疗方式是血液透析，每周至少三次。这对于一个普通的工人家庭来说，无疑是一笔巨大的开销。透析费用加上各种检查费、药费，每个月都要好几千块。曲小树大学毕业才一年，工作的时间不长，积蓄本就不多，之前寄回家的钱也早已用在了母亲的医药费上。他拿出自己全部的积蓄，又跟实习时认识的几个关系比较好的同学借了一些，才勉强支付了前期的费用。

为了省钱，也为了能更方便地照顾母亲，曲小树决定辞掉省城的工作。他通过招聘网站，在县城找到了一份软件工程师的工作，薪水虽然比在省城低了不少，但至少能稳定下来，离家也近。面试很顺利，对方看中了他的专业背景和实习经历。拿到录用通知的那一天，他心里并没有多少喜悦，反而有种沉甸甸的感觉。他知道，自己未来的生活轨迹，大概率是要和这个小镇绑在一起了。

他把工作的事情告诉了母亲。王秀兰听完，沉默了很久，浑浊的眼睛里闪过复杂的情绪，有欣慰，有担忧，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愧疚。

“小树，妈……是不是太拖累你了？”她虚弱地靠在床头，声音低得几乎听不见，“要不……你还是回城里去吧，找个好点的工作，别……别为了我，把自己耽误了。”

曲小树坐在床边，握住母亲的手，她的手心很烫，却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枯槁感。“妈，您说什么呢！”他故作轻松地笑了笑，“我现在离您这么近，能随时照顾您。再说，县城的工作也挺好的，虽然挣得少点，但压力没那么大。您安心养病，别的什么都别想。”

王秀兰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眼角似乎有泪光闪动。

生活的重担一下子压在了这个刚刚走出大学校门不久的年轻人肩上。他白天要去县城上班，处理那些复杂的代码和永远开不完的会议；晚上回到家，还要买菜做饭，给母亲擦洗身体，喂药，陪她说话。他几乎没有了自己的时间，每天都在奔波和忙碌中度过。

小镇的生活节奏很慢，但也充满了各种琐碎的麻烦。比如，家里的水管坏了，要找人来修；电费、水费要按时缴纳；米面油盐酱醋茶，柴米油盐酱醋茶，一切都要亲力亲为。这些在城市里或许可以交给物业或者外卖解决的事情，在这里都需要他自己操心。

更让他感到棘手的是，他需要面对小镇上的人情世故。这里是他的家乡，几乎每个人都认识他，或者说，都认识他的父亲。人们看他的眼神，总是带着一种探究和同情。邻居们会时不时地过来探望，送来一些自家种的蔬菜水果，或者几句无关痛痒的安慰。起初，曲小树还挺感激，但时间久了，这种无处不在的“关心”也让他感到有些窒息。

“小树啊，你妈那病……得花不少钱吧？要不……大家伙儿给你凑点？”一位平时关系还算不错的邻居大婶，端着一碗刚出锅的鸡蛋面，一边往他手里塞，一边小心翼翼地问。

曲小树连忙摆手：“婶子，不用了，谢谢您的好意。我有工资，能应付。”他不是不愿意接受帮助，只是这种带着施舍意味的“凑钱”，让他心里很不是滋味。

“哎呀，说啥谢！都是乡里乡亲的！”婶子不由分说地把碗塞到他手里，叹了口气，“你爸当年……唉，也是个苦命人。你和你妈……真是不容易。”

父亲。又是父亲。

每次回到这个家，关于父亲的记忆和话题就像幽灵一样挥之不去。邻居们的议论，母亲偶尔失神的眼神，还有家里那些若有若无的关于父亲的痕迹，都像一根根细小的针，扎在他的心上。

他很少向别人打听父亲的消息。他害怕听到任何关于他的信息，无论是好是坏。他心里对父亲的情感很复杂，有怨恨，有不解，也有一丝丝连他自己都不愿意承认的期盼。他不知道父亲现在在哪里，过得怎么样。他甚至不敢去想，如果有一天，父亲回来了，他会是什么样的心情。

屋漏偏逢连夜雨。就在曲小树为了母亲的医药费和家庭的生计忙得焦头烂额的时候，县城那家公司的一个项目出了问题，他连续加了好几个星期的班，身心俱疲。祸不单行，他还因为一个小失误，给公司造成了不小的损失，虽然领导没有过多责备他，但他自己心里非常愧疚。

那天晚上，他拖着疲惫不堪的身体回到家。母亲已经睡下了，房间里很安静。他简单吃了点东西，坐在院子里那棵老槐树下，点燃了一支烟。这是他来小镇后才学会的。城市的快节奏和压力让他习惯了用尼古丁来麻痹自己。烟雾缭绕中，他看着眼前熟悉的景象，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感。

他掏出手机，看着微信工作群里不断跳动的消息，看着那些熟悉又陌生的名字，心里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想要逃离。他想立刻买一张车票，离开这个地方，去一个没有人认识他的远方，重新开始。

可是，他又能逃到哪里去呢？母亲怎么办？她的病怎么办？他走了，谁来照顾她？谁来给她钱治病？

他掐灭了烟头，用力按捺住内心的躁动和不安。他知道自己不能逃。他是家里唯一的支柱，他必须撑下去。

夜色渐深，四周一片寂静，只有远处偶尔传来几声犬吠。老槐树的叶子在微风中沙沙作响，像是在低语。曲小树抬起头，望着漫天繁星。在省城，他很少能看到这么清晰的星空。这里的夜空，仿佛触手可及。

他忽然想起小时候，父亲还没有离开的时候，夏天的夜晚，父亲会带他来到槐树下，摇着蒲扇，给他讲星星的故事，讲牛郎织女，讲北斗七星。那时候的天空似乎比现在更亮，星星也更多。父亲的声音低沉而温和，带着一种让他安心的力量。

而现在，父亲早已不知所踪，只剩下他一个人，在这寂静的夜里，独自面对生活的困顿和迷茫。

他不知道自己还能坚持多久。他感觉自己就像这棵老槐树，扎根在这片土地上，经历了风雨，承受着岁月的侵蚀，努力地向上生长，却不知道何时才能看到希望的曙光。

口袋里的手机震动了一下，是一条银行发来的短信，提醒他余额已不足三位数。曲小树的心猛地一沉。

屋漏偏逢连夜雨，船迟又被打头风。他感觉自己的人生，仿佛陷入了一个无法挣脱的泥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