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教堂的雾气比别处更浓,带着石料与枯萎玫瑰混合的气味。最后的密码机被点亮,警报声撕裂寂静,宣告追逐游戏的终局。
奈布·萨贝达全速冲向敞开的大门,胜利就在眼前。一道裹挟着寒意的身影从侧面阴影闪出,截断了他的去路。
“砰——”
他的后背撞在墙壁上,撞击力让他胸腔一震。下一秒,金属利爪抵住他的喉咙,冰冷顺着皮肤蔓延。
是杰克。
雾气在他身后翻涌,封死了退路。这是一个死局。
杰克等待着猎物应有的反应——挣扎,咒骂,或是恐惧。但他什么都没等到。
奈布没有挣扎,甚至没有看他。
他紧皱眉头,侧着脸,像在跟什么东西较劲。一缕被汗水浸湿的及肩长发黏在他的脸颊上,随着他急促的呼吸颤动。他抬手,想把那缕头发拨到耳后,却因动作受限,屡次失败。
他的全部注意力,都在那缕头发上。
“该死,就差一点。”奈布的思绪乱成一团。这头发在实战里真是累赘……但他会喜欢吗?他到底有没有在看?
这场长达五年的赌局,似乎就要在此刻揭晓底牌。喉间的利爪带来的不是死亡的威胁,而是对结果未知的焦虑,这让他烦躁。
杰克本该享受的胜利时刻,被对方的心不在焉彻底破坏。他收紧爪刃,金属的边缘在奈布的皮肤上留下一道浅红的痕迹。
“雇佣兵,你在走神?”他的声音里带着被忽视的怒意。
奈布终于抬头。
那双灰蓝色的眼睛里,没有杰克预想的恐惧,而是一种混杂着期待与不安的情绪。这种失控感让杰克困惑。
他的节奏被打乱了。
挥下爪子的念头在脑中闪过,却被另一种冲动取代。杰克伸出另一只手,用戴着皮手套的指尖,小心翼翼地将奈布脸颊上那缕湿发勾开。
他的动作带着探究。
“真难看,”杰克开口,试图用惯常的刻薄来掩饰自己的失措,“一个战士留这种碍事的头发做什么?”
这句话如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
奈布眼中所有的光,瞬间熄灭。他身体一僵,所有的期待与不安在这一刻凝固成屈辱和难堪。
他猛地启动手肘上的护肘,一股冲力将杰克弹开。
没有犹豫,奈布转身,冲向大门,头也不回地逃离了这场游戏。杰克站在原地,看着那个背影消失在门外的光亮中,指尖似乎还残留着发丝潮湿的触感。
他第一次,没有追。
回到庄园大厅,奈布把自己关进了房间。
当晚,杰克在走廊里巡视,这是他身为监管者的习惯。他看到了奈布。那个前雇佣兵正从公共储物间出来,手里拿着一把裁缝用的剪刀。
他想上前,脚步却像被钉在原地。
奈布低着头,及肩的长发在走廊昏黄的灯光下划过一道落寞的弧线,那个背影写满了拒绝,像一堵墙,将杰克隔绝在外。
第二天,餐厅里。
奈布以一个全新的形象出现。
他剪掉了长发,恢复了最初那种清爽的短发。他穿着平常的衣服,坐在角落的位置,沉默地切割着盘子里的食物。他身上那股冷漠与疏离的气息又回来了,甚至比以前更甚。
当杰克走近时,奈布抬了抬眼皮,那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死水,没有任何波澜,仿佛他们只是两个从未有过交集的陌生人。
杰克心中的失控感,变得愈发强烈。
他意识到,自己昨晚那句话,造成了某种不可挽回的后果。
接下来的几天,庄园的气氛变得奇怪。
杰克开始在游戏中刻意寻找奈布。他不再享受猫鼠游戏的追逐,而是试图重新建立某种连接。他会故意放水,会停在奈布修的密码机旁,会用雾刃在他脚边画圈。
但奈布的反应比任何刀刃都更伤人。
他只是沉默地闪避,冷静地转点,用钢铁护肘弹开每一次过近的接触。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杰克只是一团没有生命的、会移动的障碍物。
杰克发现,他怀念的不是那场追逐,而是那个会在他面前走神、会因为一缕头发而烦躁的奈布。
这种认知让他焦躁。
一次晚餐,杰克端着餐盘,径直坐在了奈布的对面。
长桌上其他人瞬间安静下来,又立刻装作若无其事地继续用餐,只是交谈声小了许多。
“为什么剪了?”杰克低声问,打破了两人间的沉默。
奈布没有抬头,用餐刀切割着盘中的牛排,动作精准而冷漠。
“碍事。”他回了两个字。
“我以为你很宝贝它。”杰克追问,他记得奈布之前是如何打理那头长发的,细致得不像一个前雇佣兵。
奈布切割的动作猛地一顿,刀尖在白瓷盘上划出了一道刺耳的声音。
他终于抬起头,直视着杰克。
“与你无关。”
他的声音很冷,像冬日湖面上的冰。
气氛降至冰点。杰克感到一股怒火从胸腔里烧起来,不是因为被顶撞,而是因为那四个字所代表的、彻底的割裂。
他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开了餐厅。
怒火在杰克的心中燃烧了一整夜。他无法接受这种被隔绝在外的感觉。他必须知道答案。
第二天晚上,他找到了机会。奈布从训练室出来,正准备返回宿舍,杰克在花园的必经之路上拦住了他。
“我们谈谈。”
“没什么好谈的。”奈布试图绕开他。
杰克被彻底激怒了。他一把抓住奈布的手臂,强行将他拽进了无人的花园深处,将他重重地按在冰冷的砖墙上。
这个姿势,与红教堂那晚如出一辙。
只是这一次,没有利爪,只有质问。
花园里弥漫着玫瑰与泥土的气息,月光清冷,将两人的影子拉得很长。杰克将奈布禁锢在自己与墙壁之间,这是一个受限的、无法逃离的空间。他们之间的距离微小到不存在,杰克能感觉到奈布身体瞬间的僵硬和压抑的呼吸。
他的手按在奈布的肩膀上,能清晰地感受到布料下紧绷的肌肉,以及身体传来的轻微颤抖。他没有立刻开口,动作在此刻停滞。
月光勾勒出奈布刚剪短的头发轮廓,发根处还有些扎手。他的视线落在奈布的脖颈上,那里的皮肤在月色下显得白皙,能看到跳动的脉搏。
杰克自己的心脏也在狂跳,混杂着怒气与一种他自己也无法言明的情绪。为什么?为什么你不看我?到底发生了什么?这些问题在他的脑海里叫嚣。
他能闻到奈布身上传来的、沐浴后淡淡的皂香,混杂着他自己身上冷冽的雾气,形成一种奇异又危险的氛围。
为了打破这令人窒息的沉默,杰克收紧了手指,拇指无意识地向下滑动,恰好擦过奈布颈侧的脉搏点。
奈布浑身一颤,像是被电流击中,猛地偏过头,避开了他的触碰。
这个细微的闪躲,像一根针,刺破了杰克紧绷的神经。所有压抑的情绪在这一刻找到了出口。
“奈布·萨贝达,看着我!”他低吼,声音因愤怒而有些沙哑,“你到底在闹什么别扭?”
奈布被逼到了极限。
他被这句蛮不讲理的质问点燃,压抑了数天的委屈、屈辱和失望,如同火山般爆发。
他猛地抬起头,眼眶泛红,用尽全身力气吼了回去:“我闹别扭?杰克,你这个混蛋!”
他的声音在颤抖,充满了控诉。
“五年前!在军工厂!你说过你喜欢长发的!我花了五年时间,像个傻子一样!每天忍受着训练和游戏里的不方便,就为了……就为了让你看一眼!”
“结果呢?结果只换来你一句‘真难看’!”
吼完最后一句,奈布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只能靠着墙壁大口地喘息,屈辱和委屈让他浑身发抖。
杰克愣在原地,如遭雷击。
五年前?军工厂?
他的大脑飞速运转,费力地在记忆的尘埃中搜寻。那段记忆太遥远,太模糊,被无数场追逐和厮杀所掩盖。
终于,一个模糊的片段浮现在他眼前。
那是一个下雨天,他在军工厂的废墟里游荡,看到一间还算完好的房间里,挂着一幅残破的维多利亚时代的仕女油画。画上的女人有着一头华丽的金色长卷发。
他记得自己当时对着那幅画,随口说了一句:“还是长发更显优雅。”
他甚至不记得当时周围还有别人。
他从未想过,这句对着一幅死物、一句无心之言,会被躲在角落阴影里的奈布听到,并且……记了整整五年。
五年。
巨大的震撼与愧疚席卷而来,像海啸一样将他吞没。
他终于明白了。
明白奈布为什么要在战斗中留着那碍事的长发,明白他在红教堂为什么会分心,明白他眼中那份期待与不安来自何处,也明白自己那句“真难看”对他而言是多么残忍的宣判。
那份笨拙的、沉默的、长达五年的付出,那场他毫不知情的赌局,赌注是奈布自己,而受益人……全是他。
杰克看着眼前这个浑身发抖、眼角泛红的人,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他无法呼吸。
他所有的优雅、伪装、残暴,在这一刻尽数破碎。
他松开了禁锢着奈布的手,后退了半步,给了对方喘息的空间。
月光下,他的声音带着一种近乎颤抖的艰涩,缓慢而清晰。
“我……不记得了。”
在奈布瞬间变得绝望的注视下,杰克立刻补充道:“我不记得对一幅画说过什么。”
他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有时间沉淀。
“但我记得你每一次的样子。”
“短发的你,像一把出鞘的利刃,锋利,危险,让我渴望征服。”
“而留长发的你……”杰克顿住,他向前一步,重新靠近,这一次,他的动作无比轻柔。他抬起手,指尖轻轻抚上奈布刚剪短的、有些扎手的发根。
“……让我第一次想,如果这双手不是为了挥舞利爪,而是为你束发,会是什么感觉。”
这番笨拙的剖白,是杰克从未对任何人说过的坦诚。
奈布怔怔地听着,他眼中的冰冷和绝望在一点点融化,取而代之的是迷茫和不知所措。他能感觉到杰克指尖的温度,和他话语里那份小心翼翼的真诚。
杰克看到他神情软化,终于鼓起了全部的勇气。
他俯下身,在奈布光洁的额头上,印下了一个轻柔的吻。雾气般的低语,在他耳边响起。
“抱歉,我喜欢的是你,从来都只是你。”
“跟头发无关。”
奈布没有推开他。
在那个吻落下后,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杰克以为他又会把自己封闭起来。
然后,他低声问了一句:
“……那现在这样,还难看吗?”
他的声音里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沙哑,和几乎微不可闻的不确定。
杰克低笑出声。
那笑声里,是如释重负的温柔,驱散了花园里所有的寒意。
他没有直接回答,而是用自己的额头,轻轻抵住了奈布的额头。鼻尖相触,呼吸交融。
“不,”他回答,声音低沉而肯定,“现在的你,让我只想藏起来,不给任何人看。”
误会彻底解开,压抑了五年的情感终于找到了宣泄的出口。
奈布没有再说话。
他只是抬起手,伸向前方,紧紧抓住了杰克胸前的衣襟。这是一个无声的、代表接纳的动作。
花园里,月光正好。
他们在沉默中相拥,确认了彼此在对方心中,那个独一无二的位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