奈布·萨贝达觉得这事不对劲。
邀请函上的字句是“商讨明日对局战术”。杰克用烫金花纹的信纸，字迹工整，礼貌周全。
但没人会在深夜十一点商讨战术，地点还是监管者的私人书房。
奈布捏着硬质卡片，脑子里只有一个判断：陷阱。他还是来了。或许是雇佣兵对危险的好奇，又或许，他想亲眼看看这个在游戏中对他“格外关照”的监管者，到底想做什么。
他推开橡木门，门轴发出低沉的呻吟。书房里没有点灯。月光从落地窗灌入，在地板上切割出一块银白色的矩形，照亮了房间的轮廓。空气里浮动着旧书和雪松的冷香，还有一丝铁锈味，很淡，但奈布的鼻子不会错。
杰克背对他，坐在一张高背转椅里。月光勾勒出他的身影，没有戴礼帽，银色的头发很柔顺。他戴着白手套的手指，正把玩着一抹红色。
一条丝带。
“你来了，我的小先生。”
杰克没有回头，声音在空旷的书房里扩散开。他似乎算准了奈布会来。
奈布没作声，反手把门带上。他不喜欢这种被预判的感觉，像是走进了计算好的射程。
椅子转了过来，发出轻微的吱呀声。杰克脸上是一个标准的微笑，起身走向茶几。“深夜寒凉，喝杯热茶。”
他倒茶的动作流畅，像是演练过。奈布的视线没离开他指间那条丝带。就在奈布准备开口时，杰克端着茶杯的手腕倾斜，几滴滚烫的茶水溅在奈布的手背上。
奈布的眉毛瞬间拧紧。
就是这个瞬间。
杰克放下茶杯，动作快得超出了常理，猛地握住奈布的手腕。奈布试图抽回，对方的力气却大得惊人。随即，一个冰凉的吻落在他手背上被烫红的地方。
杰克的嘴唇很软，温度很低，却让那片皮肤感觉更烫了。
“抱歉，是我失礼了。”杰克抬起头，嘴上说着道歉，眼神里却没有半分歉意。
奈布猛地甩开他的手，后退一步。他身体的重心下沉，进入戒备姿态，这是在战场上被枪口抵住后背时才会有的反应。这感觉很糟，比被狙击枪锁定还要糟。
“你到底想干什么？”他的声音很低，像廓尔喀弯刀出鞘。
杰克轻笑起来，没有回答。他将那条血色丝带重新缠绕在自己指间，抬起手，对着月光。
“我只是觉得，您胸前那朵玫瑰，或许该换个颜色。”他的话语很轻，却让奈布感到一阵寒意，“比如……血色。你认为呢，我的小雇佣兵？”
奈布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手攥紧了。
他明白了。这不是战术讨论，这是一场游戏。一场杰克为他设计的，充满恶意和占有欲的心理游戏。
军人的本能让他离开这里。他转身去拉门把手——
“咔哒。”
门锁落下的声音。
“别急着走。”杰克的声音从他身后传来，带着笑意，“游戏才开始。”
奈布缓缓转过身，身体已经调整到战斗姿态。他盯着那个向他走来的男人，大脑飞速运转。书房，密闭空间，出口被堵，窗户有铁栏。一对一，对手是杰克。胜算……零。
“你觉得这很有趣？”奈布开口，试图用言语寻找破局的机会。
“当然。”杰克在他面前站定，然后开始绕着他踱步，像一头野兽在审视自己的猎物。“看着一只总是横冲直撞的小野猫，一点点露出不知所措的表情，这难道不是庄园里最顶级的享受吗？”
他口中说着无害的词汇，手中的血色丝带却随着他的步伐在空中划出轨迹。丝带的末梢时不时地擦过奈布的手臂、肩膀。
每一次触碰都像一次微弱的电流，让奈布的肌肉绷得更紧。
疯子。奈布在心里判断。他强迫自己冷静，分析杰克的每一个动作，每一个表情。但他发现，自己引以为傲的战场直觉，在这个男人面前失灵了。杰克的行为模式无法预测，礼仪和疯狂在他身上形成了诡异的平衡。
“你在害怕？”杰克停下脚步，站在奈布面前，距离近得能感受到对方的呼吸。
“我在想，用什么方法扭断你的脖子最省力。”奈布面无表情地回答。
“呵……”杰克发出一声愉悦的低笑。他突然抬手，目标不是奈布的脖子，也不是他的脸，而是他胸前作为装饰的领结。
那是禁区。
奈布的身体比大脑反应更快。他抬手格挡，另一只手化为手刀，直劈杰克的侧颈。这是战场上最直接的制敌手段。
然而，杰克似乎早就料到了。他身体一侧，躲开了攻击，同时手腕一翻，扣住了奈布的手腕。两人瞬间扭打在一起。奈布的格斗技巧狠辣直接，招招致命。但杰克的力量和速度都远超人类，他的动作像在跳舞，却将奈布所有的攻势都一一化解。
混乱中，一股巨力将奈布推得失去平衡，后背重重撞上一个柔软的物体，整个人陷了进去。
是那张转椅。
还没等他起身，一个黑影就压了上来。杰克用膝盖顶住他的双腿，双手按住他的肩膀，将他压制在椅子里。
“看，还是这么有活力。”杰克俯下身，温热的气息喷在奈布的耳廓上，“我喜欢这样。”
奈布挣扎，却发现自己被完全禁锢。杰克的力量是一种压倒性的、不容反抗的强大。而更让他心惊的是，杰克的手指，已经勾住了他领口的那个结。
“别碰！”奈布低吼。
杰克像是没听见。他松开一只手，拾起掉落在地上的血色丝带。
丝带冰凉的触感，落在了奈布的喉结上。
奈布全身一僵。
这是一个极度危险的信号。喉咙，是所有生物最脆弱的地方。他能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脉搏，正隔着皮肤和丝绸，有力地、一下一下地撞击着。
“你看，它多听话。”杰克的声音压得很低。他用丝带的边缘，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抚过奈布的喉结，感受着那里的每一次震动。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他轻笑，“我只是想……驯服你。”
驯服。
这个词像一颗子弹，射中了奈布的神经。他不是动物，他是廓尔喀的战士。他愤怒，他屈辱，他想用尽一切办法挣脱。
可身体里有什么东西不对劲。
他的心跳快得不像话。不是因为恐惧，也不是因为愤怒，而是一种……陌生的、让他自己都惊慌的悸动。为什么？为什么面对这个疯子，面对这种屈辱的姿态，自己会有这种该死的感觉？
“你在想什么？”杰克的手指离开了他的领结，转而用指腹摩挲着他下颌的线条。那里的皮肤有些粗糙，还残留着几道浅疤。
“我在想，你这种疯子，到底经历过什么，才会变成现在这个样子。”奈布喘着气，强迫自己直视对方。他试图用语言反击，用分析来瓦解对方的掌控。
杰克的动作停滞了一瞬。
月光下，奈布看到他蔚蓝的眼眸里，有什么东西闪过。那不是戏谑，也不是疯狂，而是一丝……深刻的、几乎被溺毙的痛苦。
“经历？”杰克的声音突然变得有些飘忽，“大概是……在很小的时候，就被迫学会如何用礼仪，去掩盖手上洗不掉的血腥。”
他顿了顿。“或者，是在每一个浓雾的夜里，听着那些女人的尖叫，却只能告诉自己，这是艺术，是她们应得的解脱。”
奈布愣住了。
他没想到会得到这样的答案。这不是他预想中的任何一种回应。没有嘲讽，没有威胁，只有一种突如其来的、赤裸的脆弱。
这个总是戴着完美面具的绅士，第一次在他面前，撕开了一道裂缝。
那一瞬间，奈布心中燃烧的怒火和挣扎的意志，熄灭了。他甚至忘记了自己还被压制在椅子上。一种矛盾的、连他自己都无法理解的情绪涌了上来。
是……保护欲？
去他妈的保护欲！奈布在心里对自己咆哮。对方是监管者，是开膛手杰克，是一个疯子！自己怎么会对他产生这种荒谬的情绪？
但他的身体，停止了挣扎。
杰克敏锐地察觉到了这种变化。他眼中的疯狂和偏执再次浮现，但这一次，却掺杂了某种更炽热的东西。他知道，他找到了突破口。
“你看，你并不是真的想推开我。”
他俯下身，靠得更近了。这一次，他的动作不再带有强迫性，而是变得温柔。他用那条血色丝带，轻轻地，缠绕上奈布的手腕。
奈布没有动。
杰克低头，一个轻柔的吻落在了奈布的额头上，然后是眼角，鼻尖。他的吻不带情欲，更像是一种确认所属权的仪式。
“留在我身边，奈布。”杰克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只有你，能让我感觉到自己还像个人，而不是一具只懂得杀戮的空壳。”
奈布的脑子一片混乱。
抗拒与沉沦，理智与本能，在他脑海里交战。这个男人是毒药，他知道。碰一下就会万劫不复。可那份偏执到极致的占有，那份藏在疯狂下的脆弱，却像最致命的诱惑，让他无法移开视线。
“这……也是你游戏的一部分吗？”奈布终于找回了自己的声音，沙哑得厉害，“示弱，博取同情，然后更彻底地掌控？你的‘驯服’游戏，花样百出。”
他必须确认。他需要知道，这究竟是更高级的骗局，还是……别的什么。
“游戏？”杰克抬起头，他们之间的距离不到一指。奈布能清晰地看到自己在他眼中的倒影。“如果这是游戏，那我早就输了。从第一次在战场上看到你，看到你不顾一切地冲向队友，用那小小的身躯为他们挡下致命一击的时候，我就输了。”
“我嫉妒他们，奈布。嫉妒那些能被你保护的人。我想要你只看着我，只为我一个人……展现你的坚韧和不屈。”
“这不是占有，是什么？”奈布质问，他的心跳得像被木马撞击。
“是占有。”杰克承认，他的手指抚上奈布的脸颊，那里的皮肤因激动而发烫。“但也是……恐惧。”
“恐惧？”这个词让奈布感到意外。
“对。”杰克的手指微微颤抖，泄露了他内心的不安，“我恐惧。恐惧失去你。恐惧你会被别人从我身边夺走。恐惧有一天，你也会像其他人一样，用看怪物的眼神看我。你是我在黑暗里看到的唯一一点光，奈布。我……不能失去它。”
月光西斜，将两人的影子拉长。
转椅在他们身体的拉扯中，开始剧烈地、无声地摇晃。那条血色的丝带，不知何时从杰克手中滑落，散落在地板上。
杰克将奈布完全困在怀里，像要将他揉进自己的骨血。他的指尖擦过奈布的喉结，感受着那里比任何时候都要疯狂的心跳。
临界点到了。
所有的防备、伪装、挣扎，在这一刻都显得多余。
奈布不再抗拒。他缓缓地，抬起手，覆上了杰克那张总是带着假面的脸。他能感觉到对方脸颊的冰冷，也能感觉到那面具下，正微微颤抖的肌肉。
他们在月光下凝视。
一个疯狂偏执，一个冷峻坚韧。一个渴望驯服，一个抗拒沉沦。
此刻，所有的假面和防备都在这无声的对视中崩塌。那股从一开始就存在的、禁忌的、致命的吸引力，达到了顶峰。
……
不知过了多久，对峙终于平息。
两人都筋疲力尽地靠在转椅上，谁也没有说话。书房里只剩下彼此交错的、急促的呼吸声。
杰克捡起地上的血色丝带，重新执起奈布的手。这一次，奈布没有抽回。他看着杰克，看着他用一种近乎珍重的姿态，将那条丝带系在了自己的手腕上。不紧，留有余地，像一个标记，而非枷锁。
一个心照不宣的契约，就此成立。
“衣服乱了。”杰克伸出手，为奈布整理好刚才在挣扎中被扯乱的衣襟和领结。
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却不再是之前的剑拔弩张。某种默契正在滋生。这不再是监管者与求生者的游戏了。
天边泛起了白色，第一缕晨光即将刺破黑暗。
“我该走了。”奈布哑着嗓子开口，从椅子上站了起来。身体还有些发软。
他走到门口，手刚搭上门把，身后传来了杰克的声音。
“奈布。”
奈布停下脚步，没有回头。
“我会……收敛。”杰克的声音里带着郑重，“那些疯狂的东西，我会努力控制住。”他停顿了一下，又补充道，“但是，也请你……不要完全拒绝这份感情的可能性。”
奈布沉默了片刻，最终只是轻轻“嗯”了一声，拉开门，消失在走廊的尽头。
数日后，红教堂。
奈布发现，杰克变了。他的雾刃不再那么致命，追逐的脚步也多了几分从容。他们像是在跳一支探戈，在废墟与长椅间追逐、拉扯。
当奈布在一个转角处故意“失误”，被雾刃击中倒地时，杰克没有像往常一样将他绑上气球。他弯下腰，以一种温柔的姿态，将他打横抱起，走向最近的狂欢之椅。
将他轻放在椅子上后，杰克没有立刻离开。他俯下身，凑到奈布耳边，用只有他们两人能听到的声音低语：
“玫瑰，你的丝带……很适合血色。”
奈布能闻到他身上熟悉的雪松和铁锈混合的气味。他没有抗拒，甚至主动抬起下巴，迎上对方的视线，嘴角勾起一抹挑衅的弧度。
“那就看你，有没有资格……一直为我系上它了。”
月光再次透过教堂的彩绘玻璃窗洒下，在地面投射出光影。远处的书房里，那张高背转椅在无人时，依旧会偶尔静静摇摆，像是在见证着一段禁忌关系的生长，永不停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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