雾是杰克的领域。
他的王国，他的呼吸，他忠诚的共犯。在这片由他织就的迷蒙里，每一丝湿气都是他的眼线，每一阵风都是他的耳语。他能感知到一切——心跳的加速，布料摩擦的声响，以及，那个熟悉的、让他血液里所有因子都开始吟唱的脚步声。
是奈布。
杰克停下巡游，隐去身形，化作一缕更浓的雾。他看见了。那个本该像老鼠一样在迷宫里逃窜的雇佣兵，此刻做出了不合逻辑的选择。他翻过一扇窗，闯入了这片庄园公认的死地——杰克的狩猎场。
为什么？
杰克的脑中闪过困惑。这不合理。奈布是优秀的求生者，他懂得趋利避害，懂得利用地形拖延时间。他绝不是会犯这种错误的人。
除非……
杰克的视线锁住那个在雾中移动的身影。奈布的脚步放慢了。他没有利用钢铁护肘弹向远方，也没有贴着墙壁，观察四周。他只是走着，步伐平稳，呼吸均匀，像在自家后院散步。
他背对着杰克最可能出现的方向。
那单薄却挺直的背影，兜帽的边缘勾勒出下颌线，像一个沉默的、无声的邀请。
他在挑衅我。
这个认知击穿了杰克的伪装。耐心、优雅、猎手的美学……所有他引以为傲的伪饰，在这一刻都显得可笑。一种被冒犯的愤怒和一种狂喜混杂在一起，在他的胸腔里掀起风暴。
他知道我在。他就是为我而来的。
杰克不再等待。
雾气收拢，一个高挑的身影凭空凝实。他没有动用那足以撕裂皮肉的爪刃，而是伸出手，扣住了奈布的手臂，猛地将他向后一拽，拉进了更深、更浓的雾霭之中。
两个人的身体撞在一起。
杰克刻意压低身体，他头顶的礼帽，帽檐坚硬的边缘，缓缓蹭过奈布的眼睑。距离太近了，近到他能感觉到对方的睫毛在帽檐下颤动。
他用只有两人能听见的声音，低沉地开口，语调里带着惩戒的愉悦：
“总用背影勾引我……该罚。”
杰克预想过无数种反应。挣扎，咒骂，或是用那双总是燃着火焰的眼睛瞪视他。
但他没料到会是这样。
奈布没有反抗。
那个总是像紧绷的弓弦一样的身体，此刻意外地放松。更让杰克心跳失序的是，奈布反手扣住了他抓着自己的手腕。那只戴着露指手套的手，掌心有着常年握持武器留下的硬茧，此刻带着一种温度，牢牢地贴合在他的皮肤上。
奈布甚至主动向前倾了半分。
这个动作，让杰克压下的礼帽成了两人之间唯一的屏障。他们的鼻尖几乎要抵在一起，呼吸交缠，被浓雾浸染得冰冷又潮湿。
这算什么？投降？还是……更高级的挑衅？
杰克感觉自己的逻辑正在被一种陌生的情绪腐蚀。往常那种掌控一切的快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既兴奋又困惑的失重感。他像一个第一次狩猎的年轻人，面对着一只主动走进陷阱，还歪着头看他的狐狸。
“为什么故意进入雾区？”杰克的声音里带着他自己都未察觉的紧绷。他需要一个解释，一个能让他重新夺回主导权的理由。
奈布依旧沉默。
他只是抬起头，在那片由礼帽投下的狭小阴影里，用那双深邃的眼睛直视着杰克。雾水凝结在他的睫毛上，像细碎的钻石，映着杰克模糊的轮廓。那目光里没有恐惧，没有憎恨，只有一种……杰克看不懂的，近乎探究的平静。
该死。
杰克发现自己无法移开视线。他习惯了在猎物的眼中看到恐惧，那是对他力量的肯定，是他存在感的来源。可现在，他什么都看不到。这片平静的深潭，让他感觉自己才是那个被审视的猎物。
必须做点什么来打破这种局面。
杰克本能地抬起了另一只手，爪刃在雾中划出金属的冷光。这是他的威胁，是他身份的象征，是能让所有求生者心惊胆战的符号。
他想用爪刃的尖端抬起奈布的下巴，逼他开口，逼他露出哪怕一丝的恐惧。
然而，当那冰冷的金属即将触碰到奈布温热的肌肤时，杰克的手指却不自觉地蜷缩了一下。锋利的爪刃，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竟微微收敛了寒光。
他在……犹豫？
这个发现让杰克感到一阵恐慌。他的武器，他的本能，正在背叛他。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瞬间，奈布终于开口了。他的声音不高，却像一颗石子，精准地投进了杰克内心最深、最隐秘的湖泊。
“你每次都在雾中等我，是不是也在等待什么？”
一句话，击溃了杰克所有的防线。
等待？我在等待什么？
杰克的大脑一片空白。他等待他的猎物，等待游戏的开始，等待杀戮的快感……这些都是他告诉自己的答案。但奈布的问话，像一把手术刀，剖开了这些虚假的表皮。
是，他在等。
他等的不是随便哪个求生者，他等的是奈布。他享受的不是单纯的追逐，而是与奈布之间的追脱。他迷恋的，是这个小雇佣兵在极限情况下爆发出的生命力，是那双即使身处绝境也绝不熄灭的眼眸。
这已经超越了猎手与猎物的范畴。
“我依赖的是追逐。”杰克强撑着，用惯有的声调掩饰内心的慌乱，“猎手对猎物的占有欲，仅此而已。”
“呵。”
奈布发出一声极轻的冷笑，充满了不加掩饰的嘲讽。
“自欺欺人。”
话音未落，奈布做出了一个让杰克彻底停止思考的动作。
他向前又靠近了一步。
这一步，让杰克的礼帽完全压了下来，彻底遮住了两个人的脸，隔绝了外界的一切光线和视线。这是一个被强制创造出来的、绝对私密的黑暗空间。在这里，只有彼此的呼吸和心跳。
杰克能闻到奈布身上混杂着泥土、硝烟和血腥味的气息。他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呼吸喷在他的唇边，带着湿润的雾气。他的大脑无法处理眼前的信息，身体僵硬得像一尊雕像。
那只扣着他手腕的手，松开了。转而，奈布的指尖，带着薄茧的指腹，开始沿着他的手臂，极其缓慢地向上移动。隔着一层薄薄的衬衣，那若有若无的触感像羽毛，又像火星，所到之处，激起一片战栗。
杰克的心跳声在耳中轰鸣，压过了雾区的风声，压过了一切。他想后退，想推开这个人，想用利爪将他撕碎来证明自己的强大和不受蛊惑。可他的身体，他的每一块肌肉，都拒绝执行命令。
他在做什么？他在……碰我？为什么？这不对……这感觉……
就在这时，奈布的唇几乎贴上了他的耳朵。一个滚烫的、带着气音的低语，钻进了他的脑海。
“我也在等你。”
轰——
杰克的理智防线，在那一刻，彻底崩塌。
他不是在等我来杀他。
他是在等我。
这个认知带来的冲击，远比任何一次成功的狩猎都要强烈。这是一种全新的、陌生的、让他恐惧的情感。他，开膛手杰克，一个行走在雾中的恶魔，一个以恐惧为食的怪物，怎么可以……怎么可以拥有这种被期待、被等待的感情？
这太荒谬了。也太……诱人了。
他感觉到奈布的手指已经抚上了他的肩膀，带着安抚的意味轻轻捏了捏。
杰克猛地回神，他能感觉到自己的挣扎和恐慌一定很明显。这个小雇佣兵，他什么都知道。他看到了自己优雅面具下的扭曲，也看到了扭曲之下的……渴望。
奈布察觉到了他的动摇。
“如果你能承认真实的感情，”奈布的声音再次响起，像恶魔的低语，也像天使的救赎，“我就不再逃跑。”
不再逃跑。
这四个字，像一把钥匙，打开了杰克内心最深处的牢笼。笼子里关着的，是他病态的占有欲，是他对这个灵魂近乎疯狂的渴望。他追逐他，伤害他，不过是想将他留在自己身边。而现在，奈布给了他一个捷径。一条他从未想过，也最不敢走的路。
承认？承认什么？
承认我不想再玩这场猫鼠游戏了？承认我每天站在这片雾里，等的只是你的身影？承认我看到你和其他求生者在一起时，内心会涌起连我自己都感到陌生的嫉妒？
承认我……
杰克的呼吸变得粗重。愤怒、渴望、恐惧、狂喜，几种极端的情绪在他体内冲撞，几乎要将他撕裂。
最终，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一声压抑的、野兽般的低吼。
他失控了。
杰克一把将奈布更紧地、更用力地拉入自己怀中。那不再是狩猎者的擒抱，而是一个溺水者抓住唯一浮木的姿态。他用尽全力地拥抱着他，仿佛要将这个人的骨血都揉进自己的身体里。
浓重的雾气像是收到了主人的指令，瞬间翻涌而来，将两人完全包裹，形成了一个与世隔绝的茧。
“你想要我承认什么？”
杰克的声音嘶哑，失去了所有伪装，只剩下最原始的、赤裸的真实。他埋首在奈布的颈窝，贪婪地呼吸着对方的气息。
“承认我根本不在乎这场该死游戏？承认我每天站在这里，不是为了履行监管者的职责，只是为了能多看你一眼？”
他的爪刃因为主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无法自控地伸出，却在即将触碰到奈布后背的衣料时，又被他强行收了回去。这种矛盾的动作，让他看起来痛苦又可笑。
“承认我渴望的根本不是杀戮，不是把你挂上狂欢之椅！我渴望的……是你看着我！只是我！我渴望的，是被你这样的眼神注视，是被你理解，被你接纳！”
他几乎是吼出了最后几个字，维多利亚绅士的假面被他亲手撕得粉碎，露出了底下那个孤独、扭曲又极度渴望被爱的灵魂。
他坦白了。
将自己最丑陋、最不堪的一面，完全暴露在了这个他追逐了无数次的猎物面前。
接下来会是什么？是厌恶？是恐惧？还是……怜悯？
杰克甚至不敢抬头去看奈布的表情。
然而，他没有等到任何负面的回应。
一只温暖的手，轻轻地、带着安抚的意味，抚上了他的脸颊。奈布没有说话，只是用这个动作，回应了他所有的不安与咆哮。
杰克僵住了。他缓缓抬起头，在近在咫尺的距离里，对上了奈布的眼睛。那双眼睛里，没有他预想中的任何情绪，只有一种……他从未见过的，近乎温柔的包容。
“我从不害怕真实的你。”
奈布一字一句，清晰地告诉他。
这一刻，时间仿佛静止了。
所有的身份对立，猎手与猎物，监管者与求生者，都在这个拥抱、这句承诺中，彻底消失。
杰克看着他，奈布也看着他。
然后，在浓雾的见证下，他们拥吻在一起。
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吻，它带着压抑已久的渴望，带着劫后余生的庆幸，带着两个孤独灵魂找到彼此的疯狂。雾气是他们唯一的屏障，也是他们唯一的观众。
良久，唇分。
两人静静地相拥在雾中，谁也没有说话。杰克的雾气不再是冰冷的武器，它们温顺地环绕在两人周围，像一层柔软的纱，保护着这片刻的安宁与私密。
“我们得改改游戏规则了。”奈布的声音打破了沉默，他的脸颊还带着一丝绯红，但语气却很认真，“我们可以继续追逐，但这不再是生死对决。”
他顿了顿，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词。
“这是一种……新的互动方式。我们情感的交流。”
杰克低头看着怀里的人，看着他眼中闪烁的光芒。那是他从未见过的，属于奈布·萨贝达的，狡黠又坦诚的光。
“好。”
杰克同意了这个提议，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郑重。
“我承诺，我会控制我的本能。为了你，也为了我们之间……这珍贵的联系。”
从此以后，这片令所有求生者闻风丧胆的雾区，成了他们两人秘密的约会场所。
游戏依旧在继续。杰克依然会在开局后不久，就让浓雾笼罩整个庄园。他依然会追逐着那个穿着绿色兜帽的身影。
但一切都不同了。
现在的追逐，充满了别样的温情和旁人无法理解的默契。
每当奈布在奔跑中，故意放慢脚步，甚至回头看一眼身后翻涌的雾气时，杰克就知道，这是他的小雇佣兵在等待他的到来。
他会穿过雾霭，走到他的面前，不再带着杀气，而是带着只有奈布能看懂的笑意。
雾水依旧冰冷，但落在他们身上时，却仿佛有了温度。
因为它们见证着，两个本该永远对立的灵魂，如何在这场无望的游戏里，找到了属于彼此的，唯一的温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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