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腿的剧痛几乎要将意识撕裂。
每一次心跳,都把痛感从伤口泵向全身。奈布·萨贝达拖着残破的身体,用尽力气翻身滑入地窖。身体落地的瞬间,他脱力了。他背靠着木梯,大口喘息,肺里灌满了铁锈和泥土的气味。
结束了。他想。
地窖深处的阴影里,一团雾气无声地翻涌,凝聚成一个身影。
“又见面了,雇佣兵。”
那个声音传来,让奈布的皮肤收紧。杰克正在整理手套,动作从容,不像刚结束一场追杀。
奈布没有动,也懒得表现惊讶。他靠着潮湿的石墙,墙体的湿冷透过作战服,试图压下体内的痛楚。
“你总能找到我。”他的声音沙哑,带着自嘲。
这种认命的平静,让杰克整理手套的动作停下。他面具下的目光似乎动了一下。
杰克走来,皮鞋踩在湿土上,发出沉闷的声响。那声音一下,一下,与奈布的心跳重合。他没有释放雾刃,只是逼近,直到高大的身影完全笼罩了奈布。
一只戴着手套的手按在奈布身侧的石墙上,将他困在墙壁与身体之间。雾气贴着皮肤,带着玫瑰的冷香。
然后,杰克的手指落了下来,隔着被划破的作战服,划过奈布腰侧。那里有一道旧的刀疤,比这座庄园更久远。
“这道疤……在阿富汗留下的?”
奈布的身体僵住。这不是游戏里的伤。这是属于奈-萨贝达的过去,是廓尔喀弯刀留下的烙印。
“你调查过我?”他抬头,兜帽的阴影下,一双蓝眼睛里压着怒火。
杰克没有回答,指尖的触感却变得清晰,像在描摹伤疤的形状。
“逃那么多次……这次怎么不跑?”杰克的声音在雾气中很低沉。
奈布偏过头,避开那双仿佛能洞穿一切的眼睛。他能感觉到对方的呼吸拂过耳廓。这个距离太近了,近到危险。
他喉结滚动,擦过了杰克悬停的手指。
只是极其细微的一下触碰。
皮肤与皮革。
两人都僵住了。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地窖里本就紧绷的气氛,在这次接触后,被拉到了极限。奈布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的心跳,擂鼓般撞击着胸腔,几乎要盖过腿上传来的痛楚。
他能感觉到,杰克的手指也僵硬了。那个永远从容的开膛手,第一次在他面前流露出停滞。
终于,奈布转回头,第一次没有闪躲,直视着杰克面具后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
“因为我累了。”
这句话很轻,却包含了太多东西。身体的疲惫,心理的厌倦,还有对这场追逐的无奈。我累了,不想再跑了。我累了,不想再玩这套游戏了。我累了,杰克。
杰克似乎听懂了所有潜藏的含义。他悬停的手指停止了所有动作。
两人在雾气弥漫的地窖里对视着。没有利爪,没有冲刺,只有呼吸与心跳交织。这寂静,随时可能见血。
突然,杰克收回手,猛地转身背对奈布,像是被什么烫到。
“你以为认输就能结束?”他的声音不再优雅,透着压抑不住的愤怒和失望。
那股压迫感消失,奈布终于能喘口气。他推开墙壁,忍着腿伤站直,尽管摇晃,但脊背依旧挺直。
“那你想要什么?”奈布反问,“继续这场游戏?追我,砍伤我,把我绑上椅子,然后再放走我?杰克,你到底想让我陪你玩到什么时候?”
“我要的从来不是游戏!”
杰克猛然转身,他身周的雾气剧烈翻滚。那股骇人的气势让奈布都为之一震。奈布看着他。那个开膛手,第一次在他面前失控了。
原来他也会这样愤怒。
“那你要什么?”奈布的声音放轻了,飘荡在翻涌的雾气里。
杰克重新逼近,动作带着不加掩饰的粗暴。他一把抓住奈布的衣领,将他推回墙上。石壁撞得奈布背脊生疼。
“我要你停止逃跑!”杰克低吼出声,面具离奈布的脸只有几寸,“停止把我当成怪物!”
奈布能感觉到对方话语中的痛苦。那不是捕食者的咆哮,而是被囚禁的灵魂在哀嚎。
他心中的什么东西,被触动了。
“我从未把你当成怪物。”
这句话让杰克所有的动作都顿住。他抓住奈布衣领的手指,微微松开了些。
“撒谎。”杰克的声音里带着苦涩,“你每次看我的眼神,都充满恐惧。”
奈布沉默了。恐惧吗?或许一开始是有的。但后来呢?当他一次次从这个人爪下逃脱,又一次次被他以一种偏执的方式“放生”后,那种感觉早就变了。
他沉默了很久,久到杰克以为他不会再回答。
“不是恐惧……”奈布开口,声音很低,却异常清晰,“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你。”
这句话说出口,两人间的气氛发生了微妙的变化。那股暴戾的怒气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更深沉、更复杂的胶着。
奈布看着眼前这张面具,它隔绝了杰克的表情,却隔绝不了他流露出的脆弱。
一个念头在奈布脑中成型。
他抬起手,没有去推开杰克,而是主动地、缓慢地、伸向了那张白色面具的边缘。
“摘下来吧,”他的指尖轻轻触碰到冰冷的面具,“让我看看你。”
杰克整个身体都震了一下。他抓住奈布衣领的手无意识地松开,难以置信地看着奈布的举动。
暴露最真实的自己?那个被战争和疯狂扭曲的自己?他凭什么……他怎么敢……
奈布的手没有退缩,只是停在面具边缘,等待着许可。
漫长的死寂之后,杰克缓缓地、用一种近乎颤抖的动作,抬手握住了自己的面具。
卡扣解开的轻响,在地窖里格外清晰。
面具被缓缓摘下。
面具下是一张被伤疤割裂的脸。一道疤从额角一直延伸到下颌,将半边脸扭曲。另外半边脸,轮廓英俊。
那张脸,一半完好,一半破碎。
奈布没有退缩,甚至没有流露出惊骇或厌恶。他的目光掠过那张脸,最后,停留在那道最深的伤疤上。
他的手指离开了面具,转而抚上了那道狰狞的疤痕。指腹下的皮肤凹凸不平,记录着一场惨烈的过去。
“这也是战争留下的?”他的声音很轻,像在安抚一头受伤的动物。
杰克的身体几乎是在颤抖。
没有人……从来没有人敢于直视他的脸,更不用说这样触碰。那些尖叫、恐惧、厌恶的眼神,才是他习以为常的东西。
奈布的触碰,让杰克心口一烫。他冰封多年的心脏,裂开了一道缝。
“我们都是被战争摧毁的人。”奈布的话,让杰克猛地握住了奈布停在他脸上的手。
杰克的手掌很烫,力道大得几乎要捏碎奈布的腕骨。
“但你还保持着人性,”他的声音嘶哑得不成样子,“而我……”
“你也在努力保持着什么。”奈布打断了他,目光坚定,“否则,你不会对我如此执着。”
杰克愣住了。
是吗?他对自己的执念,不是源于狩猎的本能,而是在守护什么?守护这个唯一能在他面前一次次逃脱,却依然保持着坚韧的灵魂?守护一份他自己早已失去的人性?
就在这时,地窖的木板上方,传来了脚步声和呼喊声。
“奈布!奈布!你在这里吗?”
是其他求生者的声音。
现实打破了这里的寂静。
杰克本能地、条件反射般地要去拿回自己的面具,那个能将他所有丑陋和脆弱都藏起来的壳。
“不要再躲了。”
奈布却用另一只手按住了他的动作。
地窖的入口被打开,光线倾泻而下,刺得人睁不开眼。几个求生者的身影出现在洞口,当他们看清地窖里的情景时,所有声音都停了。
他们看到了什么?
本该是你死我活的监管者与求生者。
开膛手没有戴面具,露出了那张可怖的脸。而本该是他猎物的雇佣兵,非但没有逃跑,反而……挡在了他的身前。
杰克体内的杀戮本能瞬间被唤醒。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的恐慌和被窥探的愤怒,让他下意识地抬起了利爪。雾气再次开始翻涌。
“不要!”
奈布低喝一声,没有回头,却用身体死死地挡在了杰克面前。他转身,迎着同伴们震惊、不解、甚至恐惧的目光。
“离开这里。”奈布的声音不大,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这是我们之间的事。”
求生者们面面相觑,他们无法理解眼前这一幕。那个总是冲在最前面,用身体为他们抵挡伤害的奈布,此刻,却在保护那个最危险的监管者。
但最终,出于对奈布长久以来的信任,他们犹豫着,还是选择了退后,将地窖的入口重新关上。
光线消失,地窖重归黑暗与寂静。
杰克僵在原地,高高扬起的利爪,就那么停在半空中。他看着奈布的背影,那个为了保护他,不惜与同伴对峙的背影。
他内心的什么东西,崩塌了。
“为什么?”
他的声音带着无法控制的哽咽,利爪无力地垂下。
“为什么要……为我这样做?”
奈布缓缓转过身,重新面对他。
“因为我看到了你眼中的痛苦。”他的声音平静而温和,“那和我躺在战场上,看着战友一个个死去时的感受,是一样的。我们都需要救赎。”
杰克彻底卸下了所有伪装。
他猛地向前一步,张开双臂,将眼前这个瘦削却坚韧的身体,紧紧地拥入怀中。那力道之大,仿佛要将奈布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奈布被他撞得一个趔趄,后背抵在冰冷的石墙上。他没有挣扎,在短暂的僵硬后,也缓缓抬起手臂,回抱住了这个颤抖的、痛苦的灵魂。
“我会尝试改变。”杰克把脸埋在奈布的颈窝,声音闷闷的,带着浓重的鼻音,“为了你。”
“我们一起改变。”奈布的手,轻轻拍抚着他宽阔的后背,“一起寻找出路。”
在这座只有追逐与杀戮的庄园最深处,在这片象征着逃亡与绝望的地下空间里,他们像两个在无尽黑暗中漂流的人,终于找到了彼此。
杰克退开些许,用拇指擦去奈布脸颊上沾染的灰尘,然后,低头在他的额头上,印下一个吻。
“从今以后,你不用再逃跑了。”
奈布仰头看着他,那双蓝色的眼睛在昏暗中很亮。他点了点头。
“从今以后,你也不用再孤独地承受这一切了。”
……
几个月后。
欧利蒂丝庄园的游戏,发生了一些改变。
开膛手杰克依然是监管者,他的雾刃依旧锋利,脚步依旧无声。但他学会了某种克制。有时候,他会放走那个笨手笨脚的新人;有时候,他对那个只差一步就能跑掉的求生者视而不见。
而雇佣兵奈布,依然是那个最能牵制监管者的求生者。但他奔跑的身影,不再只有逃亡的意味。
每当夜深人静,一场场游戏落幕之后。
那个刷新在军工厂废墟角落的地窖,总会无声地开启。
奈布熟练地滑入其中,杰克早已等在那里,没有面具,没有利爪,只是安静地靠着墙。
他们不再是追逐者与被追逐者,而是两个在永夜中相互取暖的灵魂。
奈布走过去,习惯性地抬手,轻抚着杰克脸上的那道疤痕。那道疤痕,他已经熟悉了每一寸的纹路。
“你今天,又‘失手’放走了一个求生者。”
杰克握住他的手,放在唇边轻轻一吻,掌心的温度传递过来。
“因为你教会了我,什么是慈悲。”
在雾气依然弥漫的地窖里,他们找到了属于彼此的,独一无二的救赎之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