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得没有道理。
九月的天,落下来的雨砸在身上却是深冬的寒冷,砸在操场的跑道上,溅起一片模糊的水雾。
余霜絮抱着自己蹲在跑道边的花坛沿上,胃里翻江倒海,脸色在雨幕的衬托下显得更加灰白。
她努力想把身体缩得更小,再小一点,她想把身体缩进这湿漉漉的秋寒里,最好谁也看不见。
“你还不回?” 一个模糊又熟悉的声音穿透雨幕。
她猛地抬头,脸上露出勉强的笑容,苍白的嘴角咧开,似水的眼睛弯成了月牙:“我回啊!” 她从花坛沿上站起,声音亮得有点劈,像强行绷紧的弦。
“我马上回!”
那人走了,她又把袖口捂紧了些。
没人看到她袖口底下,新压上去的几道暗红齿痕,藏在旧疤的旁边,像她心底那些见不得光的藤蔓,无声地疯长。
她走在回家的路上,看着玻璃窗上自己模糊的倒影——
看起来弱不禁风的身材,苍白的脸,发紫的嘴唇,沾着雨水的刘海狼狈地贴在额角。
他们是怎么对着这张脸说话的?不恶心吗?
她想起昨天大课间。
她捂着肚子,脸色惨白得像一张被揉皱又展开的纸,额角全是冷汗。
老师皱着眉,视线扫过她,却像扫过一件碍事的旧家具:
“余霜絮,扫一下我这边” 姨妈的血潮和胃部的钝痛绞在一起,她几乎直不起腰,手指抠着粗糙的扫帚柄,指节泛白,眼前一阵阵发黑。
“我帮你吧。”
那声音不高,清凌凌的,像冰棱落在石板。
她愕然抬头,宁祈安就站在面前。
他看着她,眼神落在她手里那根笨重的扫帚上,姿态是那种他一贯的、无可挑剔的疏离礼貌。
他接过扫帚,动作干净利落。
扫帚划过地面的沙沙声,在那一刻成为了她世界里唯一清晰的回响。
他身上有很淡的、干净的桅子花香味,混着一点运动后清冽的汗意。
她像靠近了太阳的灰尘,连那点微弱的暖意都足以灼伤自己。
她僵在原地,连呼吸都屏住,不停地道谢,她只敢用眼角的余光贪婪地捕捉他垂落的眼睫,他握着扫帚柄的、骨节分明的手。他扫得很认真,仿佛这只是一个需要解决的、微不足道的问题。
与她这个人,毫无关系。
宁祈安。
这个名字在她心里滚了五年,像一块被反复摩挲、早已失去棱角的石头。
五年里,他是主席台上念稿的模糊身影。
是公告栏里排名榜首那三个端方的字。
是操场跑道上永远跑在最前面的一道风。
他是老师口中“天才”的具象,是完美无缺的标杆。
而她,只是台下仰着脖子、连影子都落不到他脚边的芸芸众生之一。
直到最近这一年,才借着同桌陈舒航——宁祈安最好的哥们之一——
借着陈舒航那点微末的联系,在微信列表里拥有了他一个沉默的头像。
“今天晨跑状态不错”
就为了这一句。
她逼着自己每天天不亮就拖着沉重的身体去跑,一圈又一圈,喉咙里都是铁锈味。
直到那天早晨,眼前一黑,吐出的秽物里掺着刺目的红丝。
那是血。
神明怎么会低头看见尘土?
她知道的,只是那束光太亮。
她忍不住想伸手,哪怕被灼伤。
晚自习结束的铃声尖锐地撕破寂静。
余霜絮慢吞吞地收拾书包,她指尖冰凉,教室里的人快走光了,只剩下她和陈舒航。
陈舒航是她几年来的同桌。
是她最好的异性朋友之一。
空气里弥漫着粉笔灰和纸张陈旧的气息。
她看着陈舒航干净利落的侧脸,心脏在肋骨后面疯狂地擂鼓,每一次跳动都牵扯着胃部的旧伤。
那句话在喉咙里翻滚了太久,几乎带着血腥味,终于冲破了最后一道堤防。
“同桌...” 她的声音轻得像叹息,又像濒死的挣扎。
“我喜欢宁祈安。”
她抓住陈舒航的手臂,眼神里是前所未有的惊惶和哀求:“别告诉任何人!求你!谁都不行!...”
那是她仅存的一点、摇摇欲坠的自尊。
陈舒航看着她,眼神复杂。
最终。
陈舒航只是沉默地点了点头。
雨还在下。
昏黄的路灯被水汽晕开,光团模糊地悬在头顶,像沉滞的、快要熄灭的太阳。
放学的傍晚。
宁祈安和陈舒航并排走着,伞沿滴下的水珠在脚边溅开细小的水花。
空气又冷又湿,吸进肺里带着一股铁锈般的凉意。
沉默的走了一段,陈舒航侧过头,看着宁祈安在伞下依旧轮廓分明的侧脸,路灯的光在他高挺的鼻梁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陈舒航的声音试探性地打破雨声:
“祈安,你觉得……余霜絮怎么样?”
宁祈安脚步没停,甚至连视线都没有偏转一下,仿佛只是听到了一个无关紧要的词汇。
他依旧看着前方湿漉漉的、被路灯照亮的一小段路,下颌线却微微绷紧,显出一种冷硬的弧度。
“什么怎么样?”
他的声音比这冷雨更缺乏温度。
陈舒航顿了顿,像是在斟酌词句,最终还是直白地问了出来:
“你……喜欢她吗?”
雨点砸在伞面上的声音骤然变得清晰。
宁祈安终于停了下来。他侧过脸,看向陈舒航。
那眼神里没有任何陈默预想中的惊讶或困惑,只有一种纯粹的、毫不掩饰的疑问,
像在看一个逻辑不通的错误命题。
随即,那疑问的底色迅速沉淀,凝结成一种清晰的、近乎本能的排斥,像被什么不洁的东西冒犯了。
他眉头微蹙,唇角抿成一条平直的线。
“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声音不高,甚至算不上严厉,只是那种理所当然的、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厌弃的冰冷,比这漫天的雨更彻底地浇熄了远处某个角落里,最后一点卑微燃烧的火星。
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寒冰的针。
精准地刺穿了所有小心翼翼、自欺欺人的幻想。
那句话,陈舒航一字不差地转述给了余霜絮。
她后来回想起那个雨夜。
怎么形容...
冰冷绵长,冷而沁骨
后来很多个日子,余霜絮总会想起那个冰冷的雨天,想起那句
“我怎么可能喜欢她。”
那七个字像带着倒刺的冰棱,深深扎进她心里最柔软的角落。
每一次心跳都牵扯着尖锐的疼。
她缩在姥姥家那张旧书桌前,窗外是城市永不熄灭的灯火映在玻璃上,像无数只冷漠的眼睛。
桌上摊开的习题册一片模糊,字迹在泪光里晕染开,变成一团团无意义的墨渍。
她低头,看见手腕上那些新旧交叠的淡红印记,像某种丑陋的图腾,无声地诉说着无人知晓的战争。
她拧开止痛药的塑料瓶盖,倒出两粒白色的小药片。
药片落在掌心,带着一种廉价的塑料感。
瓶身上,生产日期那行小字早已模糊不清。
过期了。她扯了扯嘴角,想笑,喉咙里却只发出一声破碎的呜咽,像被遗弃的小兽。
“过期了。”
她仰头,这种三无产品,甚至没有名字的药她已经吃过好多次了。
她就着杯子里早已凉透的白水,把药片硬生生吞了下去。
水很凉,滑过食道,一路冰到胃里。
这种品质和她一样的东西吃下去,大概也没关系吧?
就像那个春天。那个她以为靠近了光、却最终被冻僵在雨里的春天。
那个,早就过期的春天。
桌角,一片用过的创可贴,边缘微微卷起,沾着一点早已干涸的、暗褐色的痕迹。
那是昨天扫除时,被讲台上的木刺划破手指留下的。
她盯着那点褐色的印记,看了很久很久。空气里弥漫着旧书本的尘埃味,还有窗外雨水带来的、湿漉漉的泥土气息。
胃里那熟悉的绞痛又开始隐隐发作。
绞痛混合着心口那片被冰棱反复切割的麻木。
她慢慢趴倒在冰凉的桌面上,脸颊贴着桌面。
一滴滚烫的液体,毫无预兆地砸落,洇开一小片深色的水痕。
原来眼泪。
也是烫的。
这个未命名的故事 都等不到花开就烂在了夏天之前——这大概就是属于她一个人的……
过期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