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微第一次见到晏舟，是在十七岁的盛夏。
那天她抱着一摞画纸，在图书馆前的梧桐树下摔了个趔趄，颜料泼了满地，也溅上了他洗得发白的牛仔裤。
蝉鸣聒噪得像要把空气烧开，她窘迫地抬头，看见少年弯腰帮她捡画纸，阳光透过叶隙落在他睫毛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对不起。”她声音细若蚊蚋。
他摇摇头，弯腰帮她捡起地上散落的画纸。
指尖碰到她画纸上未干的颜料，留下一点灰蓝。
“画得很好。”
他说，目光落在那张画着夕阳下老巷子的素描上。
后来她才知道，晏舟是隔壁班的转学生，父母离异，跟着外婆住在这条老巷深处。
他们总在傍晚的巷口遇见，他背着褪色的帆布包，她抱着画夹，有时他会停下来，看她坐在石阶上画巷尾的那棵歪脖子树。
歪脖子树上总会有一只乌鸦停留，让人忍不住想起——枯藤老树昏鸦。
蝉鸣把七月午后的阳光撕成了碎片，老巷里的青石板被晒得发烫，踩上去像踩着一块刚从灶膛里拎出来的烙铁。
夏微坐在巷子中段的石阶上，画板支在膝盖上，铅笔在纸上簌簌游走，笔尖落处，歪脖子树皲裂的树皮正一点点显形。
树杈最高处的枝桠上，那只乌鸦正缩着一只脚打盹，黑缎子似的羽毛被阳光镀上圈金边，偶尔抖一下翅膀，会惊得叶缝里漏下的光斑在夏微的画纸上跳几跳。
她抬眼时睫毛颤了颤，把乌鸦尾羽那撮不太规整的绒毛添了两笔，嘴角悄悄翘起来——这只总赖在树上的乌鸦，倒比巷口那只总偷晾衣绳上袜子的黑猫乖多了。
“又在画它？”
身后突然传来的声音让夏微的笔尖顿了顿，铅笔在树干上蹭出个小墨点。
她回头时，看见晏舟背着帆布包站在巷口，白衬衫的袖子卷到小臂，露出的手腕上还沾着点蓝黑墨水。
阳光从他身后涌进来，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正好落在她的画板边缘，像给那幅未完成的画镶了道暖黄的边。
“刚想画完乌鸦的爪子。”夏微把画板往怀里收了收，指腹蹭过刚才蹭出的墨点，有点发烫。
她看见晏舟手里捏着本物理练习册，封面上印着密密麻麻的公式，和他干净的手指形成奇怪的对比。
晏舟在她旁边的石阶坐下，帆布包往地上一放，发出铅笔盒碰撞的轻响。
他没立刻翻开练习册，而是仰头看那棵歪脖子树——树干歪得厉害，像个佝偻着背的老人，却偏在最高处抽出几枝特别精神的新绿。
乌鸦被他的动静惊扰，歪过头看了他一眼，又慢吞吞地转回去，把脑袋埋进翅膀里。
“它好像认识你。”夏微笑着说，笔尖在纸上勾出乌鸦埋脑袋的模样，“上次你站这儿背单词，它就这么看了你十分钟。”
“可能觉得我吵。”晏舟的声音里带着点笑意，他终于翻开练习册，指尖划过一道受力分析题，“你画了多久了？”
“从吃完午饭就来了。”夏微低头调颜料，赭石色和藤黄在调色盘里混出树皮的质感。
风从巷口溜进来，卷起地上半片梧桐叶，打着旋儿撞到晏舟的练习册上。
他伸手按住纸页，指节骨分明，阳光照在他手背上，能看见细细的血管。
夏微的目光在他手上停了半秒，赶紧转回去看自己的画，心跳突然快了两拍，像被刚才那阵风吹乱了节奏。
“这道题有点难。”晏舟忽然说，侧过头看她，“你帮我看看？”
夏微凑过去时，闻到他身上淡淡的肥皂味，混着阳光晒过的味道，像刚洗过的白衬衫晾在院子里的气息。她
的胳膊不小心碰到他的，两个人都顿了一下，又赶紧分开。练习册上的受力图画得歪歪扭扭，夏微忍着笑，拿过他手里的笔：“你看，这里的摩擦力方向错了，应该是……”
她的笔尖点在图上时，晏舟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背上——那里沾着点刚才没擦干净的赭石颜料，像落了颗小小的红豆。
他忽然想起昨天在画室门口，看见她踮着脚够柜子顶上的画框，校服裙摆扫过地面，也是这样带着点让人心里发颤的轻巧。
“懂了吗？”夏微抬头问他，正好撞进他的眼睛里。他的睫毛很长，阳光穿过时投下细碎的阴影，像把小扇子轻轻扇在她心尖上。
“嗯。”晏舟赶紧移开目光，假装看题，耳朵却悄悄红了。
乌鸦不知什么时候醒了，扑棱棱飞到另一根树枝上，拉下一团鸟屎，不偏不倚掉在夏微的画板旁。
夏微“呀”了一声，晏舟已经抽了张纸巾递过来，还顺手帮她擦掉了溅到画纸上的一点污渍。
“这乌鸦真不讲究。”他皱着眉说，嘴角却弯着。
“可能是嫉妒我把它画得太胖了。”夏微笑得肩膀都在抖，颜料沾到了脸上，像只花脸猫。
晏舟想提醒她，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只觉得她脸上那点橘黄色的颜料，比巷口小卖部卖的橘子汽水还鲜亮。
太阳慢慢往西斜，老巷里的影子开始拉长。夏微调了最后一笔夕阳下的树影，终于把画完成了
。歪脖子树的褶皱里藏着阳光，乌鸦的羽毛泛着金属光泽，连树下的石阶上，都画了两个挨得很近的影子——一个坐着画画，一个低头做题。
“画得真好。”晏舟看着画，声音很轻，“把影子都画上了。”
夏微的脸又开始发烫，赶紧合上画板：“该回家了，我妈让我晚饭前回去。”
晏舟帮她把画具装进袋子里，帆布包的带子勒得他手指微白。
两个人并肩往巷口走，脚步声敲在青石板上，和远处卖冰棍的自行车铃铛声混在一起。路过那棵歪脖子树时，乌鸦又扑棱棱飞起来，绕着他们转了半圈，往巷尾飞去。
“明天还来吗？”晏舟忽然问。
夏微的脚步顿了顿，点头时没敢看他：“来，我还要改改细节。”
“那我明天把数学卷子带来，有几道题想……”
“好啊。”夏微打断他，声音比平时高了点，“我明天早点来。”
巷口的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粘在一起，又被风吹得轻轻晃。
夏微拎着画袋的手指紧了紧，袋子里的画还带着阳光的温度，就像刚才碰到他胳膊时，那瞬间烧起来的热。
她偷偷看了眼身旁的晏舟，他正低头看着地面，耳朵红得像熟透的樱桃，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
蝉鸣还在继续，老巷里的风带着梧桐叶的味道，把这个盛夏的午后，轻轻裹进了画里的影子里。
夏微以为，这条巷子会永远这么长，长到能装下他们所有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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