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三的秋天似乎比往年来得更早,也更沉。
国庆刚过,梧桐树的叶子就迫不及待地往下掉,一层叠着一层,把通往教学楼的路铺成深浅不一的金黄。
风里带着清冽的凉意,刮在脸上,像细小的刀片。
夏微第一次注意到晏舟的变化,是在一堂数学课上。窗外的阳光斜斜地打进来,刚好落在他的侧脸上。
曾经,那是张干净得近乎剔透的脸,眉眼清晰,鼻梁挺直,连阳光下的绒毛都透着少年人的意气风发。他总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却永远挺拔,像棵迎着风生长的白杨树。
可那天,夏微看到的是他眼底的青黑,像被墨汁晕染开的痕迹。他低着头,额前的碎发垂下来,遮住了眼睛,只露出紧抿的、毫无血色的唇。
老师点他回答问题,他茫然地抬起头,眼神空茫,过了好几秒才反应过来,声音沙哑得像是砂纸磨过木头。
“晏舟最近怎么了?”下课后,同桌凑过来小声问,“总不见人影,早读也没来,作业也是应付的。”
夏微摇摇头,心里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知道晏舟和外婆住在一起,那个在巷口开着间小小的杂货铺的老人,总是笑眯眯地喊她“微微”,塞给她橘子糖。
真正的答案,在一周后传到了班里。有人说,晏舟的外婆突然中风,住进了市医院,情况不太好。
这个消息像一块石头投入平静的湖面,在夏微心里漾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她想去问他,想去看看他,可每次目光落在他匆匆来去、沉默寡言的背影上,话到了嘴边又咽了回去。他周身仿佛笼罩着一层无形的屏障,拒绝任何人靠近。
很快,晏舟开始逃课。起初只是一两节课,后来,常常一整天都不见人。
班主任找他谈了几次话,他每次都低着头,一声不吭,下次依旧如此。曾经稳居年级前十的名字,在成绩单上的位置一路下滑,像坠崖的石子。
夏微的心一天比一天沉。她在放学路上绕去市医院,站在住院部楼下,看着那栋亮着无数窗户的大楼,却不知道该往哪走。她甚至不知道老人住在哪间病房。
她开始留意他的踪迹。有一次,晚自习结束,天已经黑透了,寒风卷着落叶在巷子里打着旋。
她看到晏舟从一辆装满钢筋的卡车上跳下来,穿着一件明显不合身的、沾满灰尘的工装外套,头发被风吹得凌乱,脸上蒙着一层灰。
他接过工头递来的几张皱巴巴的纸币,小心翼翼地塞进裤兜,然后弯腰拍了拍裤腿上的土,转身往医院的方向走。
那一瞬间,夏微觉得心脏像是被一只手狠狠攥住,疼得她喘不过气。
那个曾经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在课堂上侃侃而谈的少年,那个会在她画画时悄悄站在身后,递上一片形状完整的银杏叶当书签的少年,怎么会变成这样?他的背好像都比以前驼了些,步履沉重,每一步都像是踩在刀尖上。
夏微开始省吃俭用。她不再买新的画纸和颜料,不再喝课间的酸奶,把每天的饭钱压缩到最低。
半个月后,她攥着攒下来的三百多块钱,去超市买了一箱最好的纯牛奶,用一个布袋子装着,再次去了医院。
她凭着模糊的记忆打听,终于找到了老人所在的楼层。走廊里弥漫着消毒水和药水混合的味道,冰冷而刺鼻。她刚走到护士站附近,就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她从未听过的急切和卑微。
“护士,求你了,再给我外婆用一天药,费用……费用明天一定交上,我明天就去借,一定能借到的……”
是晏舟。
夏微的脚步顿住了,像被钉在了原地。
她看到晏舟站在护士面前,微微弓着背,双手紧张地攥着衣角,脸上满是焦灼和恳求。他的声音带着压抑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喉咙里挤出来的。
护士似乎在解释着什么,语气有些生硬。晏舟还在低声下气地说着什么,直到护士不耐烦地挥挥手走开,他才失魂落魄地转过身,背靠着冰冷的墙壁,缓缓滑坐下去,双手插进头发里,肩膀剧烈地颤抖着。
夏微的眼泪一下子涌了上来,模糊了视线。
她深吸一口气,擦掉眼泪,快步走过去,把布袋子放在地上,然后从口袋里掏出那叠被她攥得温热的纸币,塞进他的手里。
“晏舟,这个你先用着。”
晏舟猛地抬起头,看到是她,眼里闪过一丝惊慌和难堪,像被人撞见了最狼狈的秘密。
他下意识地想把钱推回来,可夏微已经把钱塞进了他的掌心,用力合上了他的手指。
那几张纸币被他攥得死死的,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甚至有些颤抖。
他低着头,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浓重的阴影,声音沙哑得几乎听不清:“我会还的。”
他始终没有抬头看她,仿佛那目光会灼伤他一样。
从那天起,晏舟开始刻意躲着夏微。
在学校里,只要看到夏微的身影,他就会立刻转身走开,绕远路也要避开。在巷子里碰到,他会低下头,加快脚步,像逃跑一样。夏微几次想跟他说话,都被他用沉默和躲避挡了回来。
夏微不明白。
她不是想可怜他,她只是想帮他,只是……只是担心他。
她在他们以前常经过的那个巷口等了三个晚上。
第一个晚上,她抱着画夹站在路灯下,等到巷子里的店铺都关了门,只剩下昏黄的灯光和呼啸的寒风,他没有来。
第二个晚上,天下起了小雨,冷得刺骨。她撑着伞,看着雨水打湿了满地的落叶,等到脚踝都冻麻了,还是没有等到他。
第三个晚上,风更大了,卷着落叶打着旋儿飘过她的脚边,把她踩在地上的脚印都吹得七零八落。她望着巷口的尽头,心里一点点冷下去,最后只剩下一片冰凉。
她不知道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连回家都要绕开这条路了。
最后一次在学校见到晏舟,是在公告栏前。
那张白纸黑字的劝退通知,像一道无情的判决,贴在最显眼的位置。
“高三(七)班 晏舟 因长期缺课,违反校规,经学校研究决定,予以劝退处理……”
晏舟就站在公告栏前,仰着头看着那张纸,一动不动。
他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旧校服,身形单薄得像一片被秋风榨干了水分的叶子,仿佛一阵风就能把他吹走。
阳光落在他身上,却没有带来丝毫暖意,反而衬得他的影子格外孤寂。
夏微的心跳得快要炸开,她几乎是跑着冲了过去,站在他身后,声音因为激动而发颤:“晏舟!”
他缓缓转过身,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眼神空洞得可怕。直到看到夏微,那空洞里才燃起一点火星,却是愤怒和绝望。
“晏舟,你别放弃,我们可以一起想办法,我可以再帮你凑钱,我可以跟老师求情,你回来上课好不好?”夏微抓住他的胳膊,语无伦次地说着,眼泪在眼眶里打转。
晏舟猛地甩开她的手,力道大得让她踉跄着后退了好几步,差点摔倒。他的眼睛红得吓人,像是布满了血丝,里面翻涌着痛苦、愤怒和深深的无力感。
“夏微,你懂什么?”
他低吼道,声音里充满了压抑的嘶吼,“你根本什么都不懂!”
他指着她,指尖都在颤抖:“我跟你不一样!你爸妈是老师,你从来不用担心学费,不用担心下一顿饭,你永远不用知道眼睁睁看着亲人躺在病床上却没钱交住院费是什么滋味!你不用知道一天打三份工累得像条狗是什么感觉!”
“别再来找我了,我们不是一路人!永远都不是!”
他的话像一把把淬了冰的碎玻璃,狠狠扎进夏微的心里,瞬间血流不止。她怔怔地看着他,嘴唇动了动,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天空不知何时阴沉了下来,豆大的雨点毫无征兆地砸落,很快就连成了线,噼里啪啦地打在地上,打在他们身上。
晏舟看都没再看她一眼,转身就冲进了雨里,跑得飞快,仿佛身后有洪水猛兽在追赶。他的背影在雨幕中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拐角处。
夏微站在雨里,任凭冰冷的雨水打湿她的头发和衣服,打湿她的脸颊。雨水混着泪水流进嘴里,又苦又涩。
她浑身冻得发抖,却感觉不到冷,只有心口那个巨大的窟窿,在寒风和雨水里呼呼作响。
直到身体冻得快要麻木,她才下意识地抱紧怀里的画夹。
那是她的宝贝,里面有她画了一半的素描,还有……还有一张晏舟送她的银杏叶书签。
她颤抖着打开画夹,看到那张曾经金黄完整的银杏叶,已经被雨水泡得发皱、变软,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像一片被遗弃的枯叶。
就像他一样。
没过多久,夏微就听到了消息。晏舟的外婆还是走了,在一个同样阴冷的雨天。
她没有去葬礼,她知道晏舟不会想见她。
她只是在那天,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一遍遍地画着那棵巷口的歪脖子树,画它在秋风里摇落最后一片叶子的样子。
再后来,有人说在火车站看到过晏舟。
他背着那个洗得褪色的帆布包,站在拥挤的人潮里,眼神茫然,不知道要去哪里。
夏微的世界,好像突然就空了一块。
那个曾经占据了她整个少女心事的少年,那个会在篮球场上对她笑、会在银杏树下递给她书签的少年,就这样消失了,像从未出现过一样。
巷口的杂货铺关了门,落了锁,门前杂草丛生。
夏微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了高考中。
她没日没夜地刷题,画画,把所有的思念和痛苦都压在心底,变成笔尖的力量。她考上了南方一所著名的美术学院,离这座城市很远很远。
离开的那天,她拖着行李箱,最后看了一眼巷尾的那棵歪脖子树。
冬天已经来了,树枝被寒风刮得光秃秃的,虬曲的枝干伸向灰蒙蒙的天空,像一个张着嘴却喊不出声的人,沉默地诉说着什么。
火车开动的时候,夏微靠在车窗上,看着熟悉的街道和建筑一点点后退,最后消失不见。她从画夹里拿出那张被雨水泡过、已经干透发脆的银杏叶书签,轻轻放在手心。
叶子早已失去了往日的光彩,边缘卷曲,布满褶皱,却依然能看出清晰的脉络,像刻在心上的纹路。
她不知道晏舟去了哪里,不知道他过得好不好,甚至不知道他是否还活着。
只知道,那个深秋,那个少年,连同那片银杏叶一起,永远地留在了那个兵荒马乱的年纪里,成了她心底一道永远无法愈合的伤疤,在往后漫长的岁月里,偶尔想起,依旧会隐隐作痛。
车窗外,阳光刺眼,前路漫漫。
可夏微知道,她的世界里,有一块地方,永远停留在了那个下着大雨的秋天,阴冷,潮湿,并且……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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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真没用,写着写着给自己写哭了。
作者发狠了,忘情了。
作者3754字献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