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微的画笔在速写本上顿了一下,炭屑簌簌落在鞋面。
展厅的落地窗外是深秋的冷雨,玻璃上蜿蜒的水痕像谁没忍住的泪,把晏舟的影子晕成一片模糊的暖黄。
他就站在那里,离她不过二十步,西装袖口露出的手表表盘在顶灯下发亮,那是她十七岁时在礼品店见过的款式,当时他捏着包装纸笑,说等以后赚钱了就买一对,一个刻他的姓,一个刻她的名。
“夏微?”
她猛地抬头,撞进那双眼睛里。
七年了,老巷的月光该是把这双眼睛泡得更沉了,像浸在古井里的黑曜石,看得见底,却摸不着底。
“晏先生。”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像被雨打湿的纸鸢,怎么也飞不高。
画笔在掌心硌出红痕,她才想起自己现在是“夏微”,是画册上印着名字的插画师,不是当年在老巷墙根下一起陪着歪脖子树的姑娘了。
他走过来的脚步很轻,像怕踩碎什么。
铭牌上“晏舟”两个字烫得她眼睛发疼,建筑设计师,多体面的头衔。
她听说南方的大学很难考,听说工地上的钢筋能把人磨出茧子,这些年她对着空白画纸发呆时,总忍不住想,他是咬着牙熬过多少个夜晚,才把当年那个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的少年,变成了现在这样连衬衫领口都熨得一丝不苟的模样。
“你的画……”他的目光落在她摊开的速写本上,那是幅未完成的老巷,歪脖子树的枝桠伸向灰蒙蒙的天。
“和以前一样。”
夏微合上本子,指尖划过封面上磨出的毛边:“是吗?我总记不清细节了。”
其实她记得。
记得树影在石阶上晃成碎金,记得他背她走过积水潭时,校服后背洇开的深色水迹,记得他们蹲在树底下分吃一袋橘子味的硬糖,糖纸被风吹到瓦顶上,闪了整整一个夏天的光。
他们开始在咖啡馆见面,隔着一张原木桌子,说些无关痛痒的话。
他说南方的梅雨季很潮,书本总发霉;她说北方的冬天很冷,画室的水管冻裂过三次。他说起参与设计的写字楼有多高,玻璃幕墙能映出云的影子;她拿出手机,翻出给儿童绘本画的插画,小兔子的胡萝卜田画得格外认真。
谁也没提那个夏夜。
没提她站在巷口等了三个小时;没提那片夹子在书中的树叶;没提她画过无数次他的背影,又在深夜里一张张撕掉。
晏舟约她去看老巷改造模型的那天,阳光很好。
展示厅里很安静,只有中央空调的低鸣。玻璃柜里的微缩景观亮着暖光,石阶的纹路、砖墙的斑驳,甚至墙根下那丛野菊,都和记忆里分毫不差。
然后她看见了那棵歪脖子树。
模型里的它比记忆中瘦小,却倔强地歪着脖子,枝桠上还粘着片小小的叶子。
“施工队说它碍事,”晏舟的声音很轻,像落在湖面的雪,“我说不行,得留下。”
夏微的眼泪砸在玻璃上,碎成一片。
十七岁的夏天,也是这样的阳光,她蹲在树底下哭,因为美术老师说她没天赋。
晏舟背着书包跑过来,把冰镇汽水贴在她脸上,说:“哭什么,它长在这里这么多年,不也没人说它长得歪就该被锯掉吗?我们陪它吧。”
原来他都记得。
记得树的倔强,记得那个被蝉鸣泡软的午后,他们说过要一起看着这棵树长到老。
他们在一起后的第一个冬天,晏舟在她的画室装了暖气片。
他蹲在地上调试温度时,侧脸的轮廓在暖光里很柔和,像她画过无数次的样子。
夏微从背后抱住他,闻到他身上淡淡的松木香,那是他用的木质护手霜的味道,和当年老巷里的木头门一个气味。
“以后别熬夜了,”他转过身,把她的手揣进自己口袋,“我查了,长期对着屏幕对眼睛不好。”
他开始出现在她的生活里,带着熨帖的温柔。
知道她不吃香菜,每次出去吃饭都要提前跟老板交代;她赶稿到深夜,他会煮一碗加了荷包蛋的热汤,汤里漂着她喜欢的细面;周末他会开车带她去江边,看夕阳把两个人的影子拉得很长,像当年在老巷里那样。
夏微开始画他们的新家。
她画朝南的阳台,画摆满向日葵的花架,画晏舟坐在藤椅上看图纸的样子。画到第三十七张时,晏舟从背后搂住她,下巴抵在她发顶:“画这么多?”
“选一张最喜欢的,”她转身,把脸埋进他胸口,“以后就按这个装,好不好?”
他没说话,只是抱得更紧了些。
那天的阳光很好,透过画室的窗户,在地板上投下格子状的光斑,像老巷里漏下来的月光。
窗外的阳光很好,她种的向日葵开了,金灿灿的,朝着太阳的方向。只是那阳光再暖,也照不亮心底那片七年都未曾晴朗过的角落。那里埋着一个少年的承诺,埋着三十七张撕碎的画,埋着一棵歪脖子树,和一个再也回不去的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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