城市的霓虹初上时,夏微又一次坐在空荡荡的客厅里,对着一桌渐渐冷却的饭菜发呆。
墙上的挂钟时针沉稳地滑过九点,发出规律的“咔哒”声,在这寂静的空间里显得格外清晰,像在一声声叩问着等待的边界。
这已经是晏舟这个月第五次“出差”了。
三个月前,他还是那个会准时回家,陪她窝在沙发上看老电影,周末带她去郊外写生的晏舟。
他们刚刚敲定了新家的装修方案,夏微亲手画的设计草图摊在书房的桌面上,每一个角落都浸透着对未来的憧憬。
晏舟当时坐在她身边,指尖轻轻拂过图纸上那个向阳的落地窗,眼底的温柔像融化的春水,他说:“微微,以后每个清晨,阳光都会先落在你画架上。”
可这样的日子,从什么时候开始变了呢?
好像是从一次例行体检之后。
那天晏舟回来得很晚,脸色有些苍白,夏微问起时,他只说是工作上的事有点棘手,累着了。她没多想,只是给他炖了汤,看着他喝完才安心去睡。
但从那之后,一切都悄悄偏离了轨道。
他开始频繁地接到“紧急任务”,需要立刻出差。有时走得匆忙,甚至来不及好好道别,只在门口给她一个仓促的拥抱,留下一句“照顾好自己”。
回来的时间也越来越晚,常常是深夜,夏微已经睡熟,却能被钥匙转动锁孔的声音惊醒。
她起身想去给他热些吃的,却总能在卧室门口闻到他身上那股淡淡的、挥之不去的消毒水味。
不是医院那种混杂着各种药物的浓重气息,更像是……从皮肤肌理里透出来的,带着一丝冷意的清苦。
“又去医院看病人了吗?”有一次她忍不住问,声音里带着刚睡醒的沙哑。
晏舟正在解领带的手顿了一下,转过身时,脸上已经挂着惯常的温和笑容,眼底却蒙着一层她看不懂的疲惫,像被浓雾笼罩的湖面。
“嗯,一个老同事住院了,顺道去探望了下。”他走过来,伸手揉了揉她的头发,掌心的温度似乎比平时低了些,“快睡吧,我洗个澡就来。”
他的笑容依旧,语气也和往常没什么不同,可夏微却莫名地心慌。她能感觉到他在刻意隐瞒什么,那些深夜归来的疲惫,那些欲言又止的沉默,还有身上那股越来越清晰的消毒水味,像一张无形的网,慢慢收紧,勒得她喘不过气。
他变得越来越沉默。以前他们总有说不完的话,从年少时的趣事到对未来的规划,他会耐心听她讲画画时遇到的瓶颈,也会跟她分享工作中的成就感。
可现在,他常常一个人坐在窗边,对着窗外的夜色出神,问他在想什么,也只是摇摇头,说“没什么”。
夏微不是没有怀疑过。她旁敲侧击地问过他的助理,助理支支吾吾,只说晏总最近确实很忙,项目压力很大。她也偷偷看过他的手机,通话记录和微信都干净得像被刻意清理过,没有任何异常。
她甚至有过一些不该有的猜测,那些关于背叛、关于谎言的念头,在某个辗转难眠的深夜,像毒蛇一样钻进她的脑海,让她既痛苦又羞耻。
她怎么能这样想晏舟呢?那是她从十七岁就放在心尖上的人啊。
失而复得的喜悦,让他们格外珍惜这份失而复得的感情。他们像所有普通情侣一样,约会、看电影、规划未来,一切都朝着最美好的方向发展。夏微以为,这一次,命运终于眷顾了他们,却没想到……
“嗡——”手机震动了一下,打断了夏微的思绪。是晏舟的微信:【临时有个会,今晚可能要通宵,不用等我了,早点睡。】
又是这样。
夏微盯着屏幕上那几行字,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攥住了,闷闷地疼。她回复了一个“好”,然后起身,默默地把桌上的饭菜倒进垃圾桶。
胃里空荡荡的,心里更是空得发慌。
第二天,夏微需要给晏舟送一份他落在家里的重要文件。
他的公司她去过几次,前台的小姑娘都认识她,笑着跟她打招呼:“夏小姐来啦,晏总正在开会呢,我帮您进去通报一下?”
“不用麻烦了,我放这儿就好,等他散会了您帮我交给他就行。”夏微把文件递过去。
就在这时,前台的电话响了,小姑娘忙着接电话,手忙脚乱间,不小心碰掉了桌角的一叠资料。白色的纸张散落一地,夏微下意识地弯腰去帮忙捡。
她的手指触碰到一张稍微厚一点的纸,上面印着医院的抬头。鬼使神差地,她看了一眼。
那是一份病历。
姓名那一栏,清清楚楚地写着——晏舟。
夏微的呼吸猛地一滞,像是有一只无形的手扼住了她的喉咙,让她瞬间无法呼吸。她的目光颤抖着,缓缓移向诊断结果那一栏。
“胶质母细胞瘤,晚期。”
那几个黑色的铅字,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她的视网膜上,烫进她的心脏里。
胶质母细胞瘤……晚期……
夏微的脑子“嗡”的一声,一片空白。她好像在哪里看到过这个病名,是一种恶性程度极高的脑瘤,预后极差。
晚期……
她的手指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那张薄薄的纸在她手里重如千斤。
她想起他频繁的“出差”,想起他深夜归来时身上的消毒水味,想起他眼底藏不住的疲惫和沉默,想起他看她画的新家草图时,那温柔背后一闪而过的、她当时未能读懂的情绪……
原来不是出差,是去化疗。
原来那消毒水味,不是来自医院的探病,而是来自他自己,来自那些侵蚀他身体的药物和治疗。
原来他眼底的温柔里,藏着那么深、那么重的绝望。他看着那些充满希望的蓝图时,心里想的,或许是自己根本等不到那一天。
世界在这一刻天旋地转,耳边的声音都变得模糊而遥远。前台小姑娘挂了电话,惊讶地看着她:“夏小姐,你怎么了?”
夏微感觉不到自己的腿,她死死地抓住身边的墙壁,冰冷的触感透过指尖传来,才勉强支撑着没有倒下。冷汗瞬间浸湿了她的后背,眼前阵阵发黑。
她拿起那张病历,像握着一把刀,刀刃却对着自己的心脏。
一股巨大的恐慌和愤怒席卷了她。她什么也顾不上了,推开前台的阻拦,跌跌撞撞地冲向晏舟的办公室。
“砰”的一声,她用力推开了办公室的门。
晏舟正坐在办公桌后,面前摊着文件,听到动静,他抬起头,看到脸色惨白、双目通红的夏微,以及她手里紧紧攥着的那张纸时,他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
他愣住了,眼里的平静被彻底打破,闪过一丝慌乱,随即又被一种深沉的悲伤覆盖。
夏微一步步走到他面前,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几乎不成调:“晏舟……这是什么……为什么不告诉我?”
她的眼泪毫无预兆地涌了出来,顺着脸颊滑落,砸在办公桌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晏舟看着她哭,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苦笑了一下。他伸出手,想去擦她的眼泪,动作却在半空中停住,被夏微猛地躲开。
她的眼神里充满了痛苦、愤怒,还有深深的委屈。
“告诉你,让你陪着我等吗?”他的声音很轻,轻得像一阵风,却带着千斤重的无奈,“夏微,我已经欠过你一次了,不能再耽误你了。”
十七岁那年的不告而别,是他心里永远的刺。他以为重逢是为了弥补,却没想到,最终还是要以这样的方式,再次推开她。
“你混蛋!”夏微终于忍不住,哭出声来,她伸出手,用力地捶打在他的胸口,“你以为这样是为我好吗?晏舟,你知不知道我有多害怕……我有多害怕失去你……”
她的力道不大,落在他身上,却像重锤一样敲在他心上。他没有躲,只是任由她打着,直到她的手臂因为哭泣而颤抖,他才伸出手,紧紧地攥住她的手腕。
他的指腹带着常年握笔留下的薄茧,温度却烫得惊人,透过皮肤,烫进她的心里,让她一阵阵发疼。
“对不起,微微。”他低下头,额头抵着她的,声音里带着浓重的鼻音,温热的呼吸喷洒在她的脸上,“但我真的……不想让你看见我头发掉光、躺在病床上的样子。我想在你心里,永远是十七岁那个能帮你捡画纸的少年。”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恳求,还有一丝卑微的奢望。他多想一直是那个能为她遮风挡雨、能给她未来的晏舟,而不是现在这个,被病痛折磨,随时可能离开的病人。
夏微看着他眼底的红血丝,看着他苍白却依旧温柔的脸,所有的愤怒和指责,在这一刻都化作了铺天盖地的心疼。她猛地扑进他怀里,紧紧地抱住他,哭得几乎喘不过气。
“我不要……我不要你是十七岁的少年……我只要你……晏舟,我只要你活着……”她的声音哽咽在喉咙里,断断续续,“你怎么能这么残忍……好不容易……好不容易把你找回来……”
命运真的太残忍了。它让他们在最好的年纪相遇,又无情地拆散;它让他们在多年后重逢,以为可以相守一生,却又要亲手将他从她身边推开。
晏舟的身体僵了一下,然后缓缓抬起手,紧紧地回抱住她,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他的下巴抵在她的发顶,肩膀微微颤抖着,压抑了太久的情绪,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对不起……微微……对不起……”他一遍遍地呢喃着,声音里充满了无力和绝望。
办公室里只剩下两人压抑的哭声,窗外的阳光明媚依旧,却照不进这被悲伤笼罩的角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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