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毒水的味道像一张无形的网，悄无声息地笼罩了这间病房。
夏微坐在床边，指尖轻轻拂过晏舟露在被子外的手臂，那里的皮肤曾经紧致而温暖，如今却只剩下嶙峋的骨感，连带着血管都清晰可见，像一条条脆弱的蓝色河流。
她的目光落在他枕头上，那里散落着几根黑色的发丝，短而蜷曲，是昨夜他辗转难眠时掉落的。这样的场景已经持续了太久，久到夏微几乎能数清他每天会掉多少根头发。
曾经那个站在阳光下，身姿挺拔如白杨的晏舟，那个穿着白衬衫就能引来一路目光的少年，那个后来穿上西装，在工地上指挥若定的建筑设计师，正在以一种令人心惊的速度消瘦下去，仿佛被无形的风一点点吹散了血肉。
晏舟醒着的时候不多，但只要意识清醒，他总会努力地牵起嘴角，看向守在一旁的夏微。
此刻他刚从短暂的昏睡中醒来，眼皮还很沉，却依旧习惯性地朝她笑了笑，声音带着病后的沙哑：“微微，你看……”他抬手，想要比划什么，却没什么力气，只能作罢，“我现在是不是特别像以前搬砖时的样子？”
夏微的心像被细密的针狠狠扎了一下，疼得她几乎喘不过气。
她怎么会不记得？那是他们刚认识不久，晏舟为了给外婆凑齐医药费，暑假在学校附近的工地打零工，每天灰头土脸地回来，瘦是瘦，但浑身都是结实的劲儿，眼里闪着对未来的憧憬。
哪像现在，这消瘦里藏着的是生命的流逝啊。
她用力眨了眨眼，把眼眶里打转的湿意逼回去，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些：“像什么呀，”她伸手替他掖了掖被角，“那时候你壮得像头小牛，扛着水泥袋跑三层楼都不喘气，现在啊……”她故意拖长了调子，仔细端详着他，“现在是被我喂得太好，藏起肌肉了。”
晏舟低低地笑了起来，牵动了胸口，忍不住咳嗽了两声。
夏微连忙给他顺气，等他平复下来，才拿起旁边一本翻得卷了角的建筑杂志：“给你读段这个吧？上次你说对这个新落成的美术馆很感兴趣。”
他虚弱地点点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安静地听着。夏微的声音温柔，像溪水漫过鹅卵石，她会刻意避开那些复杂的专业术语，只挑有趣的设计理念和背后的故事来讲。
阳光透过窗户，在他苍白的脸上投下一小块光斑，他的睫毛很长，在眼睑下投下淡淡的阴影，呼吸轻得像羽毛。
有时候她不讲杂志，就给他讲笑话。
那些从网上看来的、听朋友说的，甚至是自己编的冷笑话，她都一股脑地讲出来。
晏舟大多时候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被某个梗逗得弯了弯眼睛，那瞬间的笑意像投入湖面的石子，能让夏微的心泛起一圈圈涟漪，暂时忘记病房里沉重的氛围。
更多的时候，是沉默。夏微就那么坐在床边，握着他的手。
他的手曾经那么有力，能稳稳地握住画笔，能牢牢地牵着她穿过拥挤的人潮，现在却只剩下微凉的温度和轻微的颤抖。她会俯下身，用指腹一遍遍描摹他的侧脸，从饱满的额头，到挺直的鼻梁，再到削瘦的下颌。
她带来了画板和颜料，趁着他睡着的时候，就坐在靠窗的小桌前画他。
画他十七岁时，穿着洗得发白的校服，在篮球场上奔跑的样子，汗水顺着下颌线滑落，眼神明亮得像星星；画他后来穿上西装，在项目发布会上侃侃而谈的样子，自信从容，眼底是对建筑的热爱；也画他现在躺在床上，闭着眼睛安静睡着的样子，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阴影，眉宇间带着挥之不去的疲惫，却依旧俊朗。
她把这些画一张张贴满了病房的墙壁，从门口一直延伸到床头。
原本单调冰冷的白色墙壁，渐渐被这些色彩填满，像是一个关于晏舟的时光长廊。晏舟醒着的时候，会侧过头看着那些画，眼神里有怀念，有温柔，也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微微，”有一天下午，阳光格外好，透过树叶的缝隙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晏舟忽然开口，声音比平时更轻了些，“我们回老巷看看吧。”
夏微的心猛地一跳。
她知道他现在的身体状况，医生说最好不要轻易挪动，但看着他眼里那抹近乎恳求的光，她怎么也说不出拒绝的话。她点了点头，声音有些发紧：“好，我去跟护士借轮椅。”
护士不放心，但在夏微的再三保证下，还是同意了。
她小心翼翼地扶着晏舟坐起来，给他裹上厚实的外套，然后把他移到轮椅上。推开门的那一刻，午后的阳光洒在身上，带着一点暖意，空气里有草木的清香，不再是病房里一成不变的消毒水味。
晏舟微微眯起了眼睛，像是在感受久违的阳光。夏微推着轮椅，慢慢走进了那条熟悉的老巷。
青石板路被岁月磨得光滑，两旁的老墙爬满了青苔，偶尔有几户人家敞开着门，传来隐约的笑语声。
一切都还是记忆中的样子，又似乎有些不同。那棵歪脖子树还在巷口，只是当年显得孤零零的细枝，如今已经长得枝繁叶茂，浓密的枝叶几乎要遮蔽住半边天空，再也看不出从前的孤单。
轮椅停在了图书馆前的那棵梧桐树下。夕阳的金辉透过层层叠叠的树叶，在地上洒下细碎的光点。晏舟的目光落在树干上，那里似乎还能看到一点模糊的刻痕，是岁月也无法完全抹去的印记。
“还记得吗？”他缓缓抬起手，指向树干靠近根部的地方，声音轻得像风中的叹息，“这里，你摔了一跤，颜料泼了我一身。”
夏微的眼眶瞬间就红了。怎么会不记得？那天他穿了一件干净的白T恤。
颜料撒在他身上，她当时吓得快要哭了，一个劲地道歉，他却只是弯腰扶起她，拿起她掉在地上的画，看了看，然后笑着说：“没关系，你画得好。”
“记得。”夏微的声音哽咽着，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你还说我画得好。”
“一直都好。”晏舟转过头，目光落在她脸上。夕阳的光柔和地勾勒着他的轮廓，他的眼神温柔得像融化的月光，带着一种沉淀了岁月的深情，“我偷偷去看过你的画展，你的画里，总有光。”
夏微愣住了。
正怔忡间，晏舟从外套口袋里掏出一个东西，小心翼翼地塞进她手里。那东西很轻，带着他手心的温度。
夏微低头看去，是一枚用银杏叶做成的书签，叶片已经有些泛黄发脆，边缘磨损得厉害，显然被珍藏了很久。上面用钢笔写着一行小字，字迹清秀，带着少年人的认真，正是当年她没看清的那一行——
“想和夏微，从校服走到婚纱。”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了。
夏微看着那行字，看着那枚熟悉的银杏叶书签，记忆瞬间被拉回了那个遥远的夏天。
原来，他一直都留着。
原来，他什么都记得。记得那个笨拙地摔倒、把颜料泼了他一身的女孩；记得那个夏天，他悄悄写下的承诺；记得她所有的样子，从青涩的校服时光，到后来在画展上绽放光芒的模样。
那些强撑着的坚强，那些努力忍住的眼泪，在这一刻终于决堤。
夏微再也控制不住，俯下身，紧紧趴在晏舟的膝头，失声痛哭起来。眼泪汹涌而出，打湿了他的裤子，也像是要把这些日子积攒的所有恐惧、心疼和委屈，都一股脑地哭出来。
晏舟轻轻地伸出手，颤抖着落在她的背上，一下一下，温柔地拍着。
夕阳把他们的影子拉得很长，投在青石板路上，像一幅安静而忧伤的画。
老巷里很静，只有夏微压抑的哭声，和风吹过树叶的沙沙声，交织在一起，仿佛在诉说着一段漫长而深情的过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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