醉后真言

孙悟空醉眼朦胧，手里攥着那几张皱巴巴的纸条，指尖几乎要嵌进纸里。花果山上的血腥味还没散尽，玉皇大帝的第二次讨伐比当年的凌霄殿之变更狠，天兵天将的甲胄碎片混着猴子猴孙的血，糊在桃树的根系上，连那千年不败的桃花都落得只剩残蕊。

他本该提棍再战，可此刻脑子里翻涌的不是战意，是六耳——不，是李悟清——那六个藏在发间的耳朵。

“师父……”他喉结滚了滚，酒气顺着牙缝往外冒。须菩提祖师的模样在醉意里时隐时现，最后竟和准提道人的法相重合。原来教他七十二变、赐他姓名的师父，不过是圣人的一缕善尸。那满洞的师兄弟，那谆谆教诲，从头到尾都是一场算计。

“呆子……”他又低骂一声，眼前却浮现出猪八戒扛着钉耙挡在他身前的背影。北极四圣之首，北宸星君，北极星所化。难怪每次他闯下弥天大祸，这呆子总能看似笨拙地帮他兜住几分，难怪那九齿钉耙的威力，从来都藏着七分。原来最亲近的兄弟，也是天庭埋在他身边的棋。

所有人都在骗他，算计他，就像当年灵山脚下，如来佛祖指尖的那道金光。

直到看见这纸条。

“四大灵猴之一，六耳灵猴，名字，李悟清……”他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声音发颤。南海神铁铸就的随心铁杆兵，善聆音、察理、知前后的神通，南瞻部洲石头里蹦出来的孤魂，六个耳朵，没人爱。

他想起当年在如来座前，那只被他一棒打死的“二心”。那时对方嘴角淌着血，还在笑，问他信不信灵山是条死路。他骂对方是妖孽，是自己心里的魔障，抡起金箍棒时眼睛都没眨。

“打唐僧是因为他念紧箍咒，从来都不信你……”

孙悟空猛地灌了口酒，酒水顺着下巴流进衣襟，凉得像唐僧念咒时头皮上的刺痛。他想起那些被紧箍咒勒得满地打滚的夜晚，师父的声音隔着袈裟传来，字字都是“顽徒”“泼猴”，从来没有一句“悟空，我信你”。可那只被他打死的六耳，却把这点委屈记在了心上，替他打了唐僧一棍。

“我爱你，羡慕你，但靠不近你……”

他忽然想起两猴在山下打得难分难解的日子。对方的棍法和他如出一辙，却总在最后关头留一线生机。他以为是对方技不如人，是“二心”在作祟，现在才懂，那是李悟清在拼命憋着，既想赢他，又怕伤他。

“什么长得一模一样，真假难分，那是我变成你的样子，我长的六个耳朵……”

孙悟空抬手摸向自己的耳后，那里只有光滑的皮肤。他记起最后一棒落下时，对方发间散落的发丝里，确实有六个小小的、泛红的耳朵，像六颗没长开的红豆。那时他只当是妖法，是障眼法，原来那才是李悟清本来的模样。

“记住我的名字，李悟清，也可以叫我六耳。”

纸条的边角被他捏得发潮，最后几行字几乎要看不清。“如果再来一次，即便不能成为你的家人，还是愿意和你切磋一场，但永远不会让你上灵山的，因为会死……”

“噗通”一声，孙悟空跪倒在满地狼藉里，金箍棒从手中滑落，砸在石头上发出沉闷的响。他第一次知道，原来有些算计藏在教诲里，有些守护藏在笨拙里，还有些爱，藏在“二心”的骂名里，藏在六只没人爱的耳朵里。

酒坛滚落在地，剩下的酒渗进泥土，带着花果山上从未有过的苦涩。他好像终于明白，为什么李悟清说“终于解脱了”——原来被所有人算计的滋味，被最爱的人打死的滋味，早就刻进了那六只耳朵里，刻进了“没人爱”三个字里。

而他，孙悟空，灵眀石猴，被师父护着，被兄弟陪着，被整个花果山捧着，却亲手打死了那个唯一想。拉他出灵山死局的人。

“李悟清……”他趴在地上，声音碎得像被踩烂的桃花，“我记住了……”

山风掠过，带着远处天兵天将的呐喊，也带着一句轻飘飘的、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的叹息。

“别上灵山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