承乾宫的梅花,终于在料峭春寒中迎来了它们的盛放期。昭宁站在梅园的青石径上,凝望着枝头缀满的、红艳似火的梅花,思绪不由得飘回了昨夜。御书房里灯火通明,皇帝亲手书写恢复谢府名誉的诏书时,她静静地立于殿外。檐角铜铃被夜风吹拂,发出清脆悦耳的叮咚声,一如三年前那个绝望的夜晚,只是那晚的月光清冷如霜,而此刻,梅花的芬芳已悄然浸染了整个夜色。
“公主。”
一个熟悉而温润的声音自身后传来。昭宁转过身,只见裴元瑾捧着一个精致的紫檀木匣,袖角似乎还沾染着清晨的露水与梅花的芬芳。他的眉宇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喜悦:“方才从户部回来,陛下命人将谢府当年被抄没的家产清单尽数送来了。”
昭宁接过木匣,指尖触碰到微凉的檀木,心中百感交集。三年前,谢府被冠以“通敌叛国”的罪名,满门抄斩,家产充公。如今,这份迟来的清单上,不仅详细罗列着祖宅田产,甚至连阿娘生前最爱的那对翡翠镯子、阿爷收集的名人字画,以及她幼时在梅树下埋下的那坛女儿红,都赫然在列。
“陛下说,”裴元瑾的目光落在她略显复杂的侧脸上,声音放得更柔了些,“当年抄家的旨意是由先皇后的陪嫁太监亲自宣读的,但抄录清单的却是景桓王府安插在户部的暗桩。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这些被贪墨的财物,自然要悉数归还。”
昭宁轻轻打开匣盖,一张微微泛黄的绢帛从清单中飘落。她俯身拾起,只见上面用娟秀的小楷写着“梅园二十七株”几个字——那是阿娘当年手植的梅树,每一株都承载着对谢府先人的思念。绢帛的末尾,还有一行熟悉的、却因岁月侵蚀而略显模糊的字迹:“昭宁生辰时,阿娘于梅树下埋酒一坛,待她及笄,亲启。”
“阿娘……”昭宁的鼻尖一酸,眼眶瞬间湿润了。三年前她及笄那年,梅园的梅树开得比往年都要繁盛,她却在灵堂之上,独自一人饮尽了那杯苦涩的祭酒。如今,那坛尘封的女儿红应该还在老梅树下静静地等待着她吧?或许,等开春了,她要在梅树下摆上几碟精致的小菜,再温上一壶梅子酒,遥敬阿娘,也敬阿爷。
“公主。”裴元瑾见她神情恍惚,伸手为她轻轻拢了拢斗篷,声音中带着关切,“陛下还在御书房等候,关于西北军的粮草补给事宜,似乎有些新的变故。”
昭宁闻言,定了定神,将那方承载着家族记忆的绢帛小心翼翼地收好,放入怀中。她与裴元瑾并肩穿过梅林,向御书房走去。雪后初霁的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洒落下来,在两人交叠的影子间跳跃,远远望去,真像两株并蒂而生的梅树,于严寒之中,倔强地绽放着属于他们的生机。
御书房的门虚掩着,皇帝正背对着门口,仔细端详着一幅边疆布防图。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将手中的朱笔往龙案上一搁,眉梢微挑,带着一丝戏谑的笑意:“朕还以为你们要直接去梅园喝酒赏梅,躲清闲呢。”
“陛下。”昭宁敛衽福身,随即想起一事,抬头问道,“昨日您说,要彻查当年谢府抄家一案的知情者?”
皇帝示意她近前,修长的手指在布防图上点了点:“景桓王府的大管家已经招了。当年负责押送谢府家产的,是他手下的一个远房表亲。不过……”他话锋一转,神色凝重了些,“那人已于上个月暴毙于家中,据说是感染了时疫。”
昭宁的心猛地一沉。裴元瑾不动声色地伸出手,轻轻按住了她的手背,传递着无声的安慰。
“不过,”皇帝仿佛没有察觉到她情绪的波动,语气轻松了些许,“他的账房先生还活着,据说当年收受了景桓王府一千两白银,将抄家清单多报了三成。如今人证物证俱在,朕倒要看看,那位高高在上的景贵妃还能如何狡辩!”他端起茶盏,呷了一口,忽然抬眼看向昭宁,带着一丝探究的笑意,“对了,朕听闻裴卿昨日去了趟景桓王府?”
裴元瑾闻言,神色自若地垂下眼帘,恭敬地答道:“回陛下,末将奉命前往,是为了查证西北军虎符流入景桓母族一事的旧档。景桓王府的库房中,恰好寻到一份十年前的换防记录,与兵部的存档略有出入。”
“哦?是何出入?”皇帝的兴趣似乎被提了起来。
“兵部记载的是西北军与河防营三月换防,而景桓王府的库房里,却有一份标注着‘十月换防’的密函。”裴元瑾抬起头,目光沉静,“虎符是在十一月初被发现的,末将推测,景桓母族恐怕是在知晓十月换防、西北军主将更迭的消息后,才策划了盗取虎符的行动。”
昭宁心中一动,猛然想起裴元瑾昨日在梅园中与她提及的那番话——“更奇的是……”。原来,他当时隐瞒了如此重要的线索,只待今日在御前从容揭穿。
“好!”皇帝重重一拍龙案,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芒,“传朕旨意,即刻封锁景桓王府,彻查所有与西北军有关的往来账目!”
话音刚落,殿外便有小太监高声通传:“启禀陛下,镇北侯求见!”
随着通报声,一位身着玄色铁甲、身披风尘的将领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腰间的佩刀尚带着边境的寒气。昭宁认得他,正是驻守西北边关的镇北侯萧承煜。三年前谢府蒙冤时,他曾不顾自身安危,暗中派人送回密报,证实谢府绝无通敌之举,只可惜当时言微力轻,未被重视。
“臣萧承煜,参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萧承煜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启奏陛下,西北军近日于漠北边境发现一具身着景桓王府暗卫服饰的无名尸首,身上携带有密信一封,或与谢府旧案有关!”
皇帝闻言,霍然起身,快步走到萧承煜面前,急切地问道:“信上写了什么?”
萧承煜从怀中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油纸包,层层打开,露出一封边缘已被血染红的信笺。昭宁凑近一看,只见信上的字迹歪歪扭扭,似是用左手所书,内容却触目惊心:“梅妃已疯,虎符到手,阿蘅失察,速焚梅园,灭……”
后面的字迹已被鲜血浸染,模糊不清,但仅凭眼前的只言片语,已足以令人心惊胆战。
“阿蘅……”昭宁失声低呼,脑海中瞬间闪过梅妃在殿上疯癫自残的模样,以及那双与她有着七分酷似的、含泪的眼眸。原来,梅妃并非真的疯癫,她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向她传递着危险的信号,试图唤醒她,提醒她警惕阿蘅!
“那具尸体……”皇帝的声音透着一丝寒意,“可曾查明身份?”
“回陛下,尸体面部已被刻意毁容,但根据随身的令牌和腰牌推断,应是景桓王府安插在西北军中的一名小小的文书,并非阿蘅本人。”萧承煜答道,“不过,据当地的老兵回忆,约莫半月前,曾见过一名身着藕荷色衣裙的女子在军营附近鬼鬼祟祟地出没,身形与传闻中的阿蘅极为相似。”
昭宁下意识地向裴元瑾望去,只见他目光沉静,像一潭深不见底的古井。她忽然想起梅园枯井边,那截被青苔半掩的刻痕——“昭”字之下,似乎还隐约可见另一个模糊的字迹,当时她心绪烦乱,未曾细看。此刻回想起来,那笔画,竟像极了一个“蘅”字。
“传朕密旨,”皇帝的声音恢复了惯有的冷静与威严,“命镇北侯即刻飞鸽传书西北诸将,严密布控,若发现阿蘅踪迹,格杀勿论!”
萧承煜领命,正欲退下,却又被皇帝叫住:“萧卿且慢。”皇帝转向昭宁,温和地说道,“昭宁,你随萧卿一同去库房挑选些上好的伤药和补品,让他带去给西北军的弟兄们。他们守卫边疆不易,朕不能亏待了他们。”
昭宁心中一动,立刻明白了皇帝的意思。西北军中,定还有不少当年谢府的老部下或他们的后裔,此番前去,既是慰问,也是安抚。
出了御书房,冬日的暖阳洒在雪后初霁的宫道上,积雪反射出耀眼的光芒。裴元瑾默默地为昭宁披上狐裘斗篷,轻声道:“公主,今日天寒,还是让下人去库房搬取物品吧。”
“不碍事。”昭宁摇了摇头,语气坚定,“我想亲自去挑选些阿娘从前爱用的香料和药材。她以前常说,西北的风沙大,容易伤身,要让将士们随身备着些。”
两人并肩而行,路过御花园西侧的梅园时,一阵甜糯的香气随风飘来。却见梅园深处的梅树下,支着一个小巧的泥炉,炉上的瓦罐正“咕嘟咕嘟”地熬煮着什么。梅妃穿着一件素净的月白色棉袍,鬓边斜插着一支不起眼的素银簪子,正手持一把长柄木勺,专注地搅动着锅中的羹汤。她的身后,还乖乖地站着两个小太监,手里捧着新鲜的食材。
“梅妃娘娘。”昭宁走上前,轻声唤道。
梅妃闻声抬起头,看到是昭宁,原本黯淡的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随即又恢复了平静,只是淡淡地说道:“公主来了。”她的目光落在昭宁怀中露出一角的绢帛上,眼神微微一滞,随即垂下眼帘,继续搅动着汤勺,声音有些沙哑,“哀家今日……煮了些梅花粥,不知道……合不合公主的口味。”
昭宁心中一颤,想起了三年前那个风雪交加的夜晚,梅妃在阴冷的牢房里,将最后半块珍贵的梅花糕塞到她手中,轻声对她说:“昭宁,要活下去。”往事历历在目,如在眼前。
“谢娘娘美意。”昭宁定了定神,走到她身边,轻声道,“娘娘熬的梅花粥,一定是这世上最好喝的。”
梅妃闻言,手微微一顿,一滴滚烫的汤汁溅在了她的手背上,烫起一片红痕。她却仿佛未曾察觉,依旧低着头,用木勺将粥仔细地盛进碗里:“哀家记得,你小时候……最怕苦,喝药的时候,总是要放很多很多的糖。”她抬起眼,目光落在昭宁手腕上那只色泽温润的玉镯上,眼神复杂难明,“这玉镯……倒是极好的羊脂玉,温养人。只是……年轻人佩戴,终究是太过素净了些。”
昭宁闻言,下意识地摸了摸腕间的玉镯。那是阿娘的陪嫁之物,阿娘曾说,这玉是当年阿爷亲手为她雕琢的定情信物,上面雕刻的并蒂莲图案,象征着永结同心。她抬眼望向裴元瑾,只见他正负手站在不远处,目光柔和地看着她们,嘴角噙着一抹浅淡而温柔的笑意。
“娘娘,”昭宁忽然开口,声音轻柔却带着一丝坚定,“这玉镯,是我阿娘留给我的念想。但我阿爷曾经对我说过,玉镯的意义,不在于它本身有多贵重,而在于将它传承下去的人,是否拥有一颗真诚而温热的心。”她顿了顿,迎上梅妃的目光,“就像您当年在梅树下教我识花、为我蒸糕时的那份心意,才是最珍贵的。”
梅妃的手剧烈地颤抖了一下,手中的木勺“哐当”一声掉进了瓦罐里,溅起点点粥花。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一个字也未能出口。昭宁见状,从怀中取出那方早已准备好的丝帕,上前一步,轻轻地为她擦拭手背上的烫伤:“娘娘,您的手烫伤了。以后煮粥的时候,还是让下人多照看着些吧。”
梅妃任由昭宁动作,目光空洞地望着远处梅树上簌簌飘落的梅花,半晌,才用几不可闻的声音低语道:“好……好……阿欢,你说得对……都过去了……都过去了……”
昭宁心中一酸,险些落下泪来。她知道,梅妃口中呼唤的“阿欢”,正是她儿时乳母对她的昵称。当年阿娘身边最得力的大丫鬟阿蘅,便是这样亲昵地唤着她的。
这时,裴元瑾缓步走了过来,手中捧着一个精致的锦盒:“公主,陛下命人将谢府的旧档都整理出来了,其中有一份是当年梅园的设计图样。”他将锦盒递给昭宁,“您瞧,这梅园的布局,竟暗合二十八星宿之形,每一株梅树的方位,都蕴含深意。”
昭宁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果然是一卷绘制精美的古朴图纸。图纸的角落里,还有一行细小的蝇头小楷批注:“昭宁及笄之年,可于东角梅树下,掘得阿爷手书。”
东角梅树……昭宁心中一动,立刻想起了那株系着褪色红绸的梅树,阿娘每年除夕都会为它系上“祈福绦”。她转头望向梅妃,只见梅妃正怔怔地望着那卷图纸,眼神中充满了复杂的情绪,眼角似乎有晶莹的水光闪动。
“梅妃娘娘,”昭宁鼓起勇气,轻声问道,“阿蘅……她究竟是为何……”
“因为她恨。”梅妃的声音幽幽传来,打断了她的话,“她恨我,恨谢府,更恨这个让她失去一切荣华富贵的世道。”她缓缓抬起头,看向昭宁,眼神中带着一丝怜悯,也带着一丝解脱,“三年前,谢府被抄那晚,她本有机会带着真正的账册逃离,可她偏偏要留下来,一把火烧了账房,还嫁祸给我。她说……谢府的所有女人,都该为当年的‘过错’陪葬。”
昭宁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她终于明白,为何梅妃在殿上会那般疯癫,那般不顾尊严地磕头求死——她不仅是为自己洗刷冤屈,更是为了替她,替所有无辜受牵连的谢府亲人,向这个扭曲的世界发出最后的呐喊。
“阿蘅……她不会有好下场的。”裴元瑾的声音冷冽如冰,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决绝。
梅妃闻言,忽然笑了,笑声凄厉而悲凉,如同夜枭啼哭:“她早就该死了……三年前就该死了……”她踉跄着后退了两步,扶住身旁的梅树,眼神渐渐变得清明起来,“昭宁,你阿爷……他临终前让我转告你一句话……他说……”
“娘娘!”萧承煜的声音适时从梅园门口传来,打断了梅妃的话,“陛下请您即刻移驾凤仪宫,有要事相商。”
梅妃的身体微微一震,随即恢复了常态,只是脸色比先前更加苍白了几分。她勉强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对昭宁说道:“昭宁,你去吧……哀家……有些累了,想在这里歇歇。”
昭宁点了点头,心中却涌起一股强烈的不安。她走到梅妃身边,轻轻握住她的手,低声道:“娘娘,您放心,我不会再让您受到任何伤害。”
梅妃没有说话,只是反手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眼神复杂。
昭宁与裴元瑾跟着萧承煜走出梅园时,隐约听见身后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低泣。昭宁忍不住回头望去,只见梅妃依旧孤零零地站在那株系着红绸的梅树下,褪色的红绸在寒风中瑟瑟发抖,仿佛随时都会断裂。
“梅妃娘娘她……”昭宁心中担忧,刚想开口。
“她需要时间。”裴元瑾轻轻握住她的手,声音温柔而坚定,“有些真相,即便说出来,也需要勇气去慢慢接受。”
远处,隐约传来悠扬的钟鸣声。昭宁抬起头,望向天际,只见大片大片的梅花瓣在阳光下纷纷扬扬地飘落,宛如一场盛大的花雨。她忽然想起阿娘临终前对她说过的最后一句话:“昭宁,你要记住,冬天再长,也总有过去的一天。梅花开时,便是春天。”
是啊,梅花开时,便是春天。有些被掩埋了整整三年的真相,终于在这一刻破雪而出,重见了天日;有些深埋心底的爱恨情仇,也终于在这漫天飞舞的梅雪之中,悄然绽放成了世间最凄美,也最绚烂的花朵。
而她和裴元瑾之间的这份情愫,经历了风雪的洗礼和生死的考验,终将在不久的将来,迎来属于他们的又一个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