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言墨向后退了一步,鞋尖滑过草叶,把自己蹭得留痕。听到话语的一瞬间,孙言墨构思了七八种友好的打招呼话术,诸如“今天天气不错”“你弹得真好”“最近还好吗”,可真的开口,所有词汇都浓缩成了两个字——
“呃……嗨?”
孙言墨像个呆子,明明脸蛋很帅气,却摆出呆愣的姿态向苗霏樱问好。他浑身紧绷着,附着在手臂上的肌肉收紧。而他那张因为嘴唇紧抿而微微变形的脸,似乎只要将之浸没在冰冷的海水中,就能马上凝结出尖锐的冰块。
“你来找我吗?”相比之下,苗霏樱直截了当的话语让她隐隐占据强势地位。
对话其实是一场博弈,神态、动作、心理和说出的话都将影响对话者在彼此心中的印象和评价,催生出的结果日后都将成为某些事情的一个“因”。而今天这一场对话,前路却还未知。
苗霏樱能看出孙言墨的紧张,但他不清楚孙言墨紧张个什么劲。如果是班长叫他过来找自己,那也该说点什么了。
她打量着孙言墨的神情,却发现他的眼底尽是青黑,仿佛忧思已久,结郁在心。再这样下去,可能孙言墨精神上那根弦会断掉。
“跟我进来。”苗霏樱掀开帘子,头也未回地进入帐篷。
孙言墨犹豫许久,也掀开帘子进去。
站在外头还没觉得什么,一进入帐篷就发现一股淡淡的香薰味正弥漫着,帐篷内的软垫整齐排放,沿着帐篷内沿还有三五个矮柜,柜上燃着蜡烛,想必香薰味就是从蜡烛处逸散。
苗霏樱坐在与矮柜差不多高的台子上,台子铺着硕大的花纹地毯,瑰丽的花纹带着些许神性,庇佑着它上方的人类。苗霏樱仍旧盘着腿,面前那架古琴好似抹了一层油,在帐中折射出几丝光彩。
她瞥一眼孙言墨,对他说:“坐在我前面。”
孙言墨照做,他心跳撑满胸腔,掌心沁出汗珠,紧锁的眉头无法松开,深邃的眼睛连注视苗霏樱的脸都无法做到。
苗霏樱拨弄琴弦,调试音调。古琴细碎的声音一阵阵传入孙言墨的耳中,从音符变成曲调,再成为动听的乐曲。
闭上眼睛,孙言墨沉入音乐海洋。他的心灵与飘飞的音韵融为一体,时而随着轻盈的叮咚声摆头,时而伴着舒缓的咿唔声用手轻轻点节奏。似乎有根细线藏在音乐中,悄悄进入他的耳朵,为大脑勾走繁杂的思绪,疏通了一切愤懑和忧心。
曲毕,孙言墨睁开双眼,晶亮的眸子与苗霏樱的指尖擦过。他猛地往后退,那个动作让苗霏樱一度以为自己是什么洪水猛兽。
苗霏樱手腕上的皮筋在孙言墨眼前一闪而过,他抬头扫过苗霏樱的面无表情的脸庞,心底一阵心虚。
“你的精神恢复了,离开吧。”
苗霏樱收回目光,转身回到台上调试琴音。正巧这时候希黎人来为苗霏樱送饭,星点秀气慧花纹木碗轻置于岩色滚珠纹方正台面,顿时令营帐中的香薰气味化作粮食香气。
“琴师在休息,请离开吧。”
孙言墨第二次被驱赶,扯了扯衣服下摆,神色失落地离开。他不知自己因何失落,或许是因为他又一次遭受无情的冷遇。
*
有了苗霏樱那一阵音乐的疗愈,孙言墨循规蹈矩数日,竟没如以往一般身心憔悴。一直伴在身侧的愁瓜也自那天起变得安分,它似乎被苗霏樱的琴声化解焦躁,不再闹腾。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一段时间,一班接到了希黎的消息——
部落间的市集要开始了。
为了避免部落争端,市集的场所选定在大荒原边缘,那处是无主之地,但因为沾染了大荒原的荒芜,并没有什么资源可以采集,所以不为众部落所争抢,也算是少有的安定之地。
“我们要在三日内完成所有工艺品,然后在市集上推广神代者们帮我们做的新东西。”
桥坐在德萨的床前,认真聆听他的指引。德萨已经半只脚踏入坟墓,支撑他一直留存于世的,是看到桥独当一面主持好希黎在市集的交易的期许。只有那样希黎的光辉才能延续,而他也才能安心。
夏敏打开木门,老旧的门发出吱呀声,仿佛行将就木的老人呜咽着发出最后的忠告。如果命运注定德萨的悲剧,夏敏会选择在德萨的终曲鸣奏前让希黎迸发最耀眼的光辉。
夏敏在桥的面前下跪。桥成为族长确为板上钉钉,到那时任何人见到桥都需要跪下,并且行希黎专属的礼。
“姐姐……”桥在夏敏膝盖碰到地前托住她的手肘,姐弟俩的目光相撞,互相能看清对方复杂的心绪。
德萨没有子嗣,能为他送葬的最亲近的人是桥。身为桥的姐姐,夏敏即使与德萨没有什么关系,也不免为桥即将失去养育他的恩人而悲伤。
“去吧,桥,为希黎带来荣光。”
“族长,愿夜神 樱庇佑你。”
*
市集在期许中来临。
市集在部落心目中地位超凡,它是部落进行大型交易的唯一场合。
各部落在盛大的年度祭典上或多或少都需要些祭祀的原材料。这些材料本部落内无法生产,或者本部落生产的质量低下,急需从别的部落采买,此刻市集就发挥应有的作用——
部落在市集进行交易,出售多余的材料并获取需要的材料,以保证本部落的存活和信仰加持。
然而自希黎人开始通过市集贩卖精巧的手工艺品后,市集也逐渐从单纯的材料交换场所转变为了更高水准的自由市场。
喀尔嘉在市集获得的财富仅次于希黎,因为他们身强体壮,足以大规模饲养用于祭祀的牛和猪,因而他们的举动也备受关注。垦荒一事为各部落所知后,也不乏有抗议者,但喀尔嘉申明自己开垦的荒地几乎用于进行黑牛及黑毛猪等动物的养殖后,不满的声音也逐渐沉息。
可眼睛不只有一双,即使大部分人选择偃旗息鼓,还是有本就领土狭小的部落因为喀尔嘉的扩张而觊觎着。这场市集,如果喀尔嘉无法给出足够的牛和猪,那么这些小部落必定会成为夏敏这样激进者的合伙人——
这一点,夏敏非常清楚。
上一世,她确确实实目睹的,除了希黎的覆灭,还有市集上喀尔嘉阴谋被揭穿的一幕,那正是喀尔嘉向希黎进攻的前夕。
市集在即,希黎希望神代者们能够与他们一同前往。鉴于人数众多,杨皓月决定只带能够与针织鸟对话的几个同学前往,在尊重意愿的前提下,最终的人选是谢见思、周和果、苗霏樱、孙言墨。
苗霏樱本不愿掺和人多的场合,但经过杨皓月的提醒,她意识到自己的琴声能够帮助更多罹患重症的其他部落的民众后,也同意了这次出行。冷漠的神明垂眸望向人间,而被目光扫过的人们,都能获得福祉。苗霏樱之所以能成为“琴师”,不只是因为她有能力去治愈大众,更因为她拥有连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恻隐之心。
这一日,他们代表一班,带上伪装成挲加犬的针织鸟,跟随希黎人前往市集。
市集比他们想象得要简陋,但意外地繁华。每个部落代表都搭起自己的“商铺”,将出售什么和需要什么都用小石块摆出形状,供来人参考。
“那个是什么意思呀?”周和果指着石块下压着的几片树叶,表达了自己的疑惑。
夏敏细心地为她解释:“那是银犬部落的位置,他们缺松菜和草籽,作为交换,愿意献出三对挲加犬。”周和果点头,重新数了数叶子,发现刚好有六片,“此外每个部落都有独特的信仰,因此拥有独特的彰显身份的叶,那会成为交易结束后运输商品的凭证。”
继续往前走,路过的许多与他们一样随意走动的人,都友善地向他们打招呼。即使信仰各异,实力也分高下,这一刻却仍和平相处着,因为各部落的愿景,就是稳定发展。
“到了。”桥率先开口,亲自将自己和夏敏等人的包袱卸下,每一个包袱中都是不同种类的手工艺品,而他们希望换取的,是黑毛猪和粮食。
德萨主导的最后一次祭祀,用了整整六十头黑毛猪,现下希黎仅余十三头。而粮食已经是他们固定索取的商品,在市集上,他们能够收取到的粮食是私下换取的两到三倍。
一将作为展示的手工艺品摆齐,就有注意到的人自发围上来,手中攥着几片叶,目光已经锁定手工艺品,心中做着盘算。彼时桥刚刚在“商铺”后搭起了硕大的营帐,并将带有神性的手工艺品尽数放入其中。
那只营帐用来给苗霏樱拨琴,这会成为希黎又一积累声誉的高招。
“希黎这是在做什么……”
“……新的人。”
“……捡……”
周和果听到细碎的讨论声,偏头看去又没了声音。她下意识看向身边,又想起曲沉舟待在喀尔嘉部落,不知此时是否也来到市集。
孙言墨等人虽换上了希黎人的衣物,也在手臂上绘制了希黎的文身,可到底是大多数部落毫无印象的陌生人。
愁瓜被放在孙言墨的宽袖子内,它一直从衣口缝隙向四处张望,想要找到信仰昼神的部落,来到这里之前,它特地向昼神讨要了那个部落的文身样式,可惜的是,直到现在它还没有看见。
本以为跟随昼神的代理人就能够进入对应的部落,不曾想孙言墨居然绘上了其他部落的文身,甚至反复与夜神的代理人产生交集。
夜神的代理人意料之外地好相处,若是真正的夜神 樱,只会如雪山之巅的一株樱,连花枝都不想向人展露。
反观孙言墨,身为英俊潇洒的昼神 墨的代理人,居然胆小到连苗霏樱的手都没牵上。
愁瓜闷在袖子中摇头晃脑,感叹着:只有烈日的火热才能使千年的积雪消融。
“神代者们请随处逛逛吧,这里有我和桥就好了。”夏敏看出了周和果对市集的好奇,明白他们即便是神明赐下的福音,也不过只是比桥还小的孩子。身为神代者,他们一定有保障生存的本钱,也无所谓担心他们是否陷入危险。
夏敏仍念着另外几名神代者,以喀尔嘉的性子,那些神代者必然会被带到市集,也许她让自己这边的神代者过去,兴许能把那些带回来。
他们是同伴,亦坚持站在杨皓月的立场。夏敏只需要保证杨皓月一直在她身边,那么所有的神代者都会与她一同支持希黎。
周和果的焦虑,在众人中尤为深重。她此行并非全然出自个人意愿,更肩负着臣秋水等人的托付与期望。一想到曲沉舟他们要深入残暴的喀尔嘉部落,她便忍不住心神不宁:他们会不会遭遇危险?能否护得住自己?遇到紧急情况,身边又无人支援该怎么办……
直到被伙计们团团围住,她才真切体会到情绪的传染性——看着众人脸上同样的忧色,周和果对已前往喀尔嘉的曲沉舟,更添了几分牵挂。起初她的担心还只停留在“曲沉舟等人去向未知”的层面,可当从夏敏口中听到了喀尔嘉的具体情况,又与臣秋水交谈后,那份仅存的自我宽慰,终究化作了无限的担忧。
周和果在人群中穿梭,只希望在不经意回眸间看到曲沉舟他们的身影。
阳光下每个“商铺”都撑起了高大的凉棚,形状各异的阴影在地上构成了神奇的图案。偶尔路过的人的脸颊,被阳光与阴影分割成几瓣,好似昼神 墨与夜神 樱正在争夺人类的归属权。
多亏市集还是带有一些秩序的,尽管没有部落标识,周和果等人也能一个接一个地去寻找喀尔嘉部落所在位置。
兴许是内心的期盼得到了神明的回响,不到半晌,他们便找到了曲沉舟几人。他们正手忙脚乱地布置摊子,罗列了许多新鲜的零食,看样子是打算沿袭在古代时的小超市风格。只可惜远古人对新鲜吃食并不买账,他们只希望从喀尔嘉的“商铺”获得足够多的祭祀用动物,或者实实在在的粮食,没有给零食分出几许目光。
“曲沉舟!”
周和果喊道,被呼唤名字的人很快回头。
可是这个转头却让周和果等人大为惊讶,曲沉舟的脸上多了几处火焰符文,不止如此,其他几个男生也有,他们真真正正的成为了昼神的神代者,尽管孙言墨才是预定的神明代理人。
那一夜,他们触碰到昼神赐予的神火,心底涌起为喀尔嘉部落平反的决心。他们没有知会远在希黎部落的同伴——彼时的他们太过天真,竟以为百年积怨能凭几句言语轻易化解。
如今,两族的敌对已箭在弦上。
市集之上,获得重用的捷安混在人群中,正试图蛊惑喀尔嘉的男孩子们,以此为自己谋得更多筹码。这突如其来的搅局,让本就紧绷的局面更显错综复杂,男孩子们一时手足无措。
“希黎人因何而来?”捷安的声音带着刻意的质问,仿佛一根尖锐的仙人掌刺,一下子扎进肉中。
男孩子们心头一紧,瞬间明白必须为周和果等已经归属希黎的同伴,找一个能让喀尔嘉人接受的在场理由。
“是买卖!他们是来做买卖的!”何拂清最先反应过来,急忙开口。“买卖”二字落地,周围本就忌惮希黎人的喀尔嘉人虽个个眉头紧锁,却终究没有发难——他们选择相信神代者,相信神谕的指引,即便神谕中曾藏着“终将无日月星神”的不祥谶语。
捷安却不肯罢休,他瞥了何拂清一眼,转而向周围的族人高声提醒:“大人们,没必要与希黎人叙旧!别忘了,我们是喀尔嘉,是曾被希黎人背叛的喀尔嘉!”
“你到底想说什么?他们是我们的同伴!”捷安的话彻底触了曲沉舟的逆鳞。他不顾何拂清的阻拦,回怼一句后,便急匆匆地冲向周和果。
此刻的曲沉舟满心焦灼。正如同伴们担心他的安危,他也怕自己留在喀尔嘉的决定,会给希黎部落的其他人惹来麻烦。
一班于他而言,本就是不可割舍的小家。早知要在喀尔嘉待上一个多月,当初他绝不会一时兴起,提议跟随捷安前来。
他不过是喜欢新鲜事物,爱天马行空的想象,向往无拘无束的自由,却没料到这份随性,竟将自己与同伴都置于这般两难的境地。
他脸上的火焰一触及希黎的文身,双方都感受到了难以言喻的痛苦。
“卑鄙的希黎人,你们对我们的神代者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