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透过百叶窗,在病房地板上投下一道道细长的光影,像被分割的时间碎片。
易胭推着治疗车进来时,苏岸正靠在床头翻一份旧报纸,指尖划过版面的动作有些迟缓——腹间的伤口还没长好,稍大的动作都会牵扯着疼。
“换药了。”她把治疗车停在床边,声音平稳得像手术刀划过皮肤的弧度。
托盘里的棉球、纱布、碘伏瓶码得整整齐齐,是她多年来的习惯。
苏岸放下报纸,目光落在她手上。她戴了副新的橡胶手套,淡蓝色的,衬得指尖愈发白皙。
他忽然想起七年前,她给扭伤脚踝的他涂药,也是这样小心翼翼,只是那时她总爱边涂边念叨“让你逞强打篮球”,语气里的嗔怪比药水还多。
“疼就说一声,别硬撑。”易胭拆开纱布,消毒棉球触到伤口边缘时,他的肌肉还是下意识地绷紧了。
新长出的肉芽组织嫩得发白,边缘泛着淡淡的红,像被揉皱的纸。
“你下手比以前重了。”他忽然开口,声音里带着点不易察觉的调侃。
易胭的手顿了顿,抬眼撞进他的视线。
他没笑,嘴角却比平时柔和些,眼底的冰霜似乎融了一角。
她迅速移开目光,捏着棉球的力度却不自觉放轻了:“医生的手,轻重得看伤口,不看交情。”
“我们……算有交情?”他的声音很轻,像羽毛落在心尖上。
易胭没接话,低头专注地清理伤口。
碘伏渗入皮肉的刺痛感传来,苏岸的喉结动了动,却没再出声。
病房里很静,只有她拆纱布的窸窣声,和窗外偶尔掠过的鸟叫。她忽然注意到,他左手无名指第二关节处有道浅疤,像被什么东西勒过。
“这疤……”
“手铐磨的。”他说得轻描淡写,“有次抓毒贩,被反铐在暖气片上,挣了半夜才弄开。”
易胭的动作停了。那道疤很细,不仔细看根本发现不了,却像根针,轻轻扎在她心上。
她想起他以前连打针都要闭眼睛,现在却能云淡风轻地说起这些惊心动魄。
“以后小心点。”她别开视线,开始缠绷带。白色的纱布一圈圈绕着他的腰腹,像在给一件易碎的瓷器裹上保护套。
“赵队说,你后天要转去定点医院?”她状似不经意地问,手指却在打结时多绕了半圈。
“嗯,那边方便对接工作。”他的目光又落回那份报纸上,只是没再翻页,“队里最近在盯一个跨境案子,我躺不住。”
“伤口拆线前不能剧烈活动。”易胭把用过的棉球扔进垃圾桶,语气陡然严肃起来,“你要是想后半辈子带着疝气隐患过日子,现在就可以蹦蹦跳跳。”
他终于抬眼看她,眼底闪过一丝笑意:“易医生教训得是。”
这声“易医生”喊得有点软,不像前几天的疏离。
易胭的心跳莫名快了半拍,转身整理托盘时,耳尖悄悄红了。
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落在她发顶,镀上一层浅浅的金边,像落了片碎光。
“对了,”她从白大褂口袋里摸出张折叠的便签纸,放在床头柜上,“左胸的旧伤换药步骤我写上面了,记得让护工严格照着来。还有,饮食要清淡,忌辛辣和酒精,烟酒更是碰都不能碰——”
“知道了,易妈妈。”他打断她,嘴角的笑意更深了些。
“谁是你妈——”易胭的话卡在喉咙里,看着他眼底的促狭,忽然就说不下去了。
七年前的画面又涌上来:她追在他身后喊“少抽烟”,他总笑着应“知道了易妈妈”,然后趁她不注意,偷偷把烟盒塞回口袋。
原来有些相处模式,刻在骨子里,七年都磨不掉。
她拿起托盘要走,却被他叫住。“易胭,”他指了指床头柜,“你的字还是那么丑。”
便签纸上的字迹确实算不上好看,笔画歪歪扭扭的,像刚学写字的小孩。
易胭的脸有点热,转身时不小心撞了下治疗车,金属碰撞的声响里,藏着她没说出口的窘迫。
走到门口时,她听见苏岸低低地笑了一声。那笑声很轻,像羽毛拂过心湖,漾开的涟漪久久不散。
下午的查房排得很满,等易胭处理完最后一个病房,已经快四点了。
她摘下口罩揉了揉眉心,小护士端着一杯热咖啡过来:“易医生,苏警官转院的车刚走。”
“嗯。”她接过咖啡,指尖触到杯壁的温热,心里却莫名空了一块。
“他让我把这个给你。”小护士递过来一个牛皮纸信封,边角磨得发毛,上面的字迹已经褪色,却还是能认出是她的笔迹——“苏岸亲启”。
易胭的呼吸猛地一滞。这是她七年前寄给他的最后一封信。
那时她在信里写了很多,问他为什么突然消失,问他是不是爱上了别人,最后用歪歪扭扭的字写“我等你回来,多久都等”。她以为这封信早就石沉大海,或者被他扔进了垃圾桶。
“他说……让你亲自拆。”小护士说完就识趣地退开了。
易胭捏着信封站在走廊里,来往的医护人员说说笑笑地走过,没人注意到她泛红的眼眶。
信封很薄,却重得像块石头,捏在手里,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她最终还是没在走廊拆。回到办公室,关上门,才颤抖着拆开那个泛黄的信封。
里面的信纸已经有些脆了,展开时发出轻微的“沙沙”声。
三页纸的内容,字字句句都带着当年的委屈和执拗。
易胭看着看着,眼泪就掉了下来,砸在“我等你”三个字上,晕开一小片水渍。
原来他一直留着。
原来他没拆。
手机在桌上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一个陌生号码,归属地显示是本市。
易胭吸了吸鼻子接起,听筒里传来苏岸的声音,带着点电流的杂音,却异常清晰:“收到信了?”
“嗯。”她的声音有点哑。
“没拆,不是不想看。”他顿了顿,语气变得认真起来,“那时案子正到关键期,毒贩盯得紧,我怕把你卷进来。后来想拆了,又不知道该怎么面对。”
易胭握着信纸的手紧了紧,指节泛白:“那现在呢?”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然后传来他低低的声音,像叹息,又像释然:“现在……想告诉你,当年的对不起,我说晚了。”
窗外的夕阳正往下沉,把天空染成一片橘红。
易胭望着那片绚烂的霞光,忽然就笑了,眼泪却掉得更凶了。
“苏岸,”她吸了吸鼻子,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坚定,“左胸的旧伤要是疼得厉害,用热毛巾敷,别吃止痛药,伤胃。还有,到了新医院,好好吃饭,按时换药,别仗着自己年轻就——”
“知道了,易医生。”他的声音里带着笑意,还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温柔,“我听话。”
挂了电话,易胭把信纸小心翼翼地折好,放进白大褂内侧的口袋里。
那里贴着心口的位置,能感受到布料下纸张的轮廓,像揣了块会发烫的念想。
办公室的窗户没关,晚风吹进来,带着夏末的暖意。
她望着窗外渐渐暗下来的天色,忽然觉得,有些渡口,只要还有人在对岸等着,哪怕隔了七年的风浪,终究是能渡过去的。
而她和他的船,才刚刚扬起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