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鼻的氨水气味如同跗骨之蛆，在附中图书馆盘旋了整整一个下午才被彻底驱散。但高三（1）班教室里的空气，却仿佛被另一种更沉重、更粘稠的东西浸透了，凝固着难以散去的低气压。
宋屿辞坐在靠窗的位置上。窗外是深秋灰蒙蒙的天空，铅色的云层低垂，压得人心头烦闷。他面前的物理竞赛习题集摊开着，笔尖悬停在一道复杂的电磁感应题目上方，墨点早已干涸凝固。他的目光没有落在纸页上，而是沉沉地投向窗外，侧脸的线条绷得很紧，下颌线如同刀削，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戾气。
桌角，那件深灰色的连帽卫衣被叠得整整齐齐，像一个沉默的纪念碑，无声地宣告着某个人的存在和消失。宋屿辞的指尖无意识地在冰凉的桌面上敲击着，一下，又一下，带着一种压抑的、如同即将喷发的火山般的节奏感。图书馆里那个转学生干净利落的消失，如同最辛辣的嘲讽，狠狠扇在他脸上。那缕雪松气息的彻底消失，更是将某种被强行压下的屈辱感再次点燃。
猎物跑了。在他眼皮底下。
这种失控感，比分化本身更让他感到一种灼烧五脏六腑的暴怒。
“屿哥……”前座的陈宇小心翼翼地回过头，手里捏着一本作业本，声音压得极低，带着十二万分的谨慎，“那个……物理……”
宋屿辞眼皮都没抬一下，目光依旧锁在窗外灰暗的天际。他周身的低气压几乎形成实质性的屏障，将陈宇后面的话冻在了喉咙里。陈宇讪讪地缩回头，默默把作业本塞回了自己抽屉。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一阵轻微的骚动。
班主任老杨那张标志性的、总带着点苦大仇深表情的脸出现在门口。他清了清嗓子，声音带着一种惯常的、没什么起伏的腔调：“同学们，安静一下。”
教室里原本就稀稀拉拉的议论声彻底消失了。所有人的目光都集中到门口。
老杨侧身让开一步，一个穿着深灰色卫衣、身姿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众人视线里。
苏醒。
他安静地站在那里，肩上挎着一个看起来容量不小的黑色双肩包。午后的光线从走廊窗户斜射进来，勾勒着他清俊的侧脸轮廓，鼻梁挺直，唇线抿成一道平直的线。他的目光平静地扫过整个教室，眼神里没有任何初来乍到的局促或好奇，只有一片深潭般的疏离和沉静。那件深灰色的卫衣，和他此刻的气质完美契合——干净，利落，带着拒人千里的冷感。
教室里的空气仿佛凝滞了一瞬。
随即，是无数道目光如同探照灯般聚焦在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好奇、打量，以及一丝不易察觉的、因宋屿辞的存在而产生的微妙忌惮。窃窃私语如同蚊蚋般在安静的空气里嗡嗡响起。
“他就是图书馆那个转学生？”
“看着好冷啊……”
“卧槽，他居然敢转来我们班？不知道宋哥……”
“嘘！小声点！”
宋屿辞敲击桌面的指尖，在苏醒身影出现的那一刹那，骤然停住。
他缓缓地、极其缓慢地转过头。
那双深潭般的眼睛，如同淬了寒冰的利刃，穿透了教室里稀薄的光线和攒动的人头，精准地、毫无偏差地钉在了门口那个清冷的身影上。
是他！
图书馆里那个在他眼皮底下消失得无影无踪的转学生！
一股冰冷的、带着血腥味的怒意，如同被点燃引线的炸药，轰然在宋屿辞胸腔里炸开！图书馆里被戏耍的耻辱感，加上那件该死的、残留着雪松气息的卫衣带来的屈辱感，此刻全部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汇聚成一股狂暴的洪流，直冲头顶！
他的眼神瞬间变得无比阴鸷，锐利得几乎能割裂空气。周身那股原本就压抑的低气压骤然变得更具侵略性和压迫感，如同无形的风暴瞬间席卷了他周围的区域。坐在他附近的几个同学下意识地缩了缩脖子，感到一阵头皮发麻的寒意。
老杨似乎完全没察觉到后排那股汹涌的暗流，或者说，他选择性地忽视了。他推了推鼻梁上的眼镜，用他那万年不变的腔调介绍道：“这是新转来我们班的苏醒同学，以后就是我们（1）班的一份子了。大家欢迎。”
稀稀拉拉的掌声响起，带着敷衍和观望。
老杨的目光在教室里逡巡了一圈，最后落在了宋屿辞旁边那个空着的座位上——那是宋屿辞之前的同桌，一个因为受不了他长期低气压和偶尔爆发的戾气，上学期末就主动申请调走的Alpha留下的位置。
“苏醒，你就坐那儿吧。”老杨抬手指了指宋屿辞旁边的空位，“宋屿辞旁边。”
这句话，如同一个无形的开关，瞬间将教室里的气氛推向了冰点。
所有的窃窃私语戛然而止。
所有人的目光，带着震惊、同情、幸灾乐祸，甚至是一丝隐秘的期待，齐刷刷地在苏醒和宋屿辞之间来回扫射。谁都知道那个座位意味着什么——意味着要直接承受宋屿辞那如同实质的、能把人冻僵的冷气，意味着要随时面对他那阴晴不定、一点就炸的脾气，尤其是在他经历了二次分化、变得更加敏感暴戾的现在！
陈宇惊恐地瞪大了眼睛，看着苏醒，又看看旁边气压低得能杀人的宋屿辞，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
宋屿辞的嘴角，缓缓地、缓缓地勾起一个冰冷的弧度。那弧度没有丝毫温度，反而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兴味和锁定猎物般的凶狠。他看着苏醒，眼神里的审视和怀疑被一种更加赤裸的、毫不掩饰的敌意和“看你这次往哪跑”的戾气所取代。
苏醒站在门口，迎着那道极具侵略性和压迫感的目光，脸上的表情没有丝毫变化。依旧是那副平静无波的样子，仿佛班主任指给他的不是龙潭虎穴，而只是一个普通的座位。
他甚至微微颔首，对着老杨的方向，声音清冷平稳：“好的，老师。”
说完，他迈开步子，在几十道目光的注视下，背着那个黑色的双肩包，一步一步，不疾不徐地朝着教室后排走来。他的脚步声很轻，落在寂静无声的教室里，却如同沉重的鼓点，敲在每个人的心上。
他穿过一排排桌椅，无视了那些或同情或好奇的视线，径直走到了宋屿辞旁边的空位前。
宋屿辞依旧维持着那个姿势，侧着头，冰冷的目光如同实质的枷锁，紧紧缠绕在苏醒身上。那眼神，像是在一寸寸地解剖他，又像是在无声地宣告着某种主权和即将到来的清算。
苏醒像是完全没有感受到那几乎能将人刺穿的目光。他平静地将肩上的黑色双肩包卸下来，动作从容不迫，然后稳稳地放在了空桌的桌面上。包身与桌面接触，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没有立刻坐下，而是微微侧身，目光平静地迎上宋屿辞那双燃烧着冰冷火焰的眼睛。
两人的视线在空中相撞。
一个如同淬火的寒冰，带着毁灭性的审视和毫不掩饰的敌意。
一个如同深潭的静水，看似平静无波，底下却蕴藏着难以揣测的暗流与疏离。
空气里，仿佛有无形的电流在噼啪作响。茉莉花信息素那清幽的甜香，因为主人情绪的剧烈波动而变得清晰、浓郁，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攻击性，如同无形的藤蔓，悄然弥漫开来，试图缠绕、试探。
然而，在苏醒周身，却依旧只有一片干净的、近乎真空的沉寂。没有雪松的清冽，没有Alpha信息素的任何波动，只有一种纯粹的、属于Beta的、或者说，被完美控制后的、毫无破绽的空白。
这种空白，在宋屿辞此刻高度敏感的嗅觉和汹涌的情绪下，反而形成了一种更强烈的挑衅。
苏醒对着宋屿辞，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幅度小得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眼神里没有任何温度，只有纯粹的礼节性示意。然后，他拉开椅子，动作流畅地坐了下来。
椅脚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
他放下书包，从里面拿出几本崭新的教材和一本厚厚的笔记本，整齐地码放在桌角。他的动作有条不紊，每一个细节都透着一丝不苟的严谨，仿佛置身于一个只有他自己的真空世界，完全无视了旁边那个散发着恐怖低气压的同桌。
宋屿辞撑在桌面上的那只手，指关节因为用力而发出细微的“咯咯”轻响。他看着苏醒那副平静得近乎漠然的样子，看着他无视自己存在般整理书本的动作，胸腔里那股暴怒的火焰烧得更加炽烈。
装。继续装。
宋屿辞的视线如同冰冷的探针，毫不留情地扫过苏醒的每一个动作，试图从那严丝合缝的平静中找出哪怕一丝一毫的破绽——一丝紧张，一丝心虚，或者……那该死的、属于Alpha的气息！
然而，苏醒连睫毛都没有颤动一下。他拿出笔袋，取出一支钢笔，旋开笔帽，在笔记本扉页上，流畅地写下自己的名字——苏醒。笔迹清隽有力，和他的人一样，带着一种冷冽的棱角。
写完名字，他似乎才终于意识到旁边那道过于强烈的视线。他微微侧过脸，再次迎上宋屿辞的目光。这一次，他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眼神里清晰地传递出一丝被打扰的不悦和询问，仿佛在无声地说：“看够了吗？”
这种坦荡的、带着疏离的不耐烦，彻底点燃了宋屿辞最后一丝理智的引线。
他猛地俯身，动作迅疾而充满压迫感，瞬间拉近了两人之间的距离。他的手臂越过两张桌子之间那条窄窄的缝隙，带着一股不容置疑的力道，一把抓住了苏醒刚放在桌角的那件深灰色卫衣！
布料在他手中被攥紧，发出细微的摩擦声。
宋屿辞的脸逼近苏醒，两人之间的距离近得几乎能感受到彼此的呼吸。他死死盯着苏醒那双深不见底的眼睛，声音压得极低，却如同野兽在喉间滚动的低吼，带着一种被侵犯领地的狂暴戾气和一种执拗到近乎偏执的质问：
“这衣服，”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齿缝里磨出来的，裹挟着浓烈的茉莉花香和冰冷的杀气，“到底是谁的？”
整个教室的空气在这一刻彻底冻结了。
所有人的心脏都提到了嗓子眼，连呼吸都屏住了。陈宇惊恐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生怕发出一丁点声音成为引爆火药桶的火星。
苏醒的身体，在宋屿辞抓住衣服、猛地逼近的瞬间，几不可察地僵直了零点一秒。那是一种面对突发危险时，身体最本能的防御性紧绷。
但仅仅是一瞬。
快得几乎让人无法捕捉。
下一秒，他的身体重新松弛下来，仿佛刚才的僵硬只是错觉。他任由宋屿辞抓着那件衣服，甚至没有试图挣脱。他的目光平静地回视着宋屿辞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眸，眼神深处没有一丝一毫的惊慌或闪躲，只有一种更加深沉的、如同寒冰般的冷冽和一丝……清晰的不耐烦。
他微微歪了歪头，这个动作在他做来，非但没有丝毫示弱，反而更添了几分居高临下的审视意味。他看着宋屿辞，清晰地吐字，声音不高，却足以让前排竖着耳朵的同学听清，带着一种纯粹的疑惑和理所当然的反问：
“我的。”他顿了顿，目光扫过被宋屿辞攥得发皱的衣袖，眉头蹙得更紧了些，补充了一句，语气里甚至带上了一丝被侵犯私人财物的不悦，“有问题？”
“你的？”宋屿辞像是听到了天大的笑话，嘴角那抹冰冷的弧度扯得更大，眼神却更加危险，“在哪买的？什么时候买的？嗯？”
他攥着衣服的手指更加用力，指关节泛出骇人的青白色，仿佛要将那布料连同里面可能残留的最后一丝气息都彻底碾碎。他逼视着苏醒，鼻翼因为用力呼吸而微微翕动，试图从那咫尺之间的空气里，再次捕捉到那缕该死的、让他又恨又……难以言喻的雪松冷冽！
然而，没有。
只有属于Omega的、越来越浓郁、越来越具有攻击性的茉莉花香，和他自己身上散发出的、属于Beta（或者说新晋Omega）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气息。苏醒的周身，依旧是一片干净的、近乎诡异的空白。他靠得如此之近，近到能看清苏醒瞳孔里自己扭曲的倒影，却依旧闻不到一丝一毫属于Alpha的味道。
难道……真的不是他？
这个念头如同冰冷的毒蛇，再次缠绕上宋屿辞的心脏，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和更深的烦躁。他像一头撞在铁板上的困兽，所有的怒火都找不到宣泄的出口。
就在这时，教室门口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
体育委员的大嗓门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体委通知！下节体育课！所有人操场集合！体测！老杨说一个都不能少！”
这声喊叫如同投入冰湖的石块，瞬间打破了凝固的空气。教室里紧绷的气氛为之一松，学生们如蒙大赦，纷纷起身，桌椅碰撞声、议论声再次响起，大家都迫不及待地想要逃离这个令人窒息的是非之地。
宋屿辞的眉头狠狠拧紧。体育课？体测？在他刚刚分化、腺体状态极不稳定的现在？简直是雪上加霜！
他抓着衣服的手指下意识地松了一瞬。
就在这一瞬间！
苏醒动了。
他的动作快如闪电，却又带着一种行云流水的自然。在宋屿辞因体育课通知而分神、手上力道稍懈的刹那，苏醒手腕灵巧地一翻，如同游鱼般轻松地挣脱了宋屿辞的钳制。同时，他另一只手已经抓起桌面上那本厚重的笔记本，动作流畅地站起身来。
他没有再看宋屿辞一眼，仿佛刚才那场充满火药味的对峙从未发生。他拎起自己的黑色双肩包，单肩背上，然后平静地、头也不回地随着涌动的人流，朝着教室门口走去。深灰色的卫衣背影很快消失在门口的光影里。
宋屿辞的手还僵在半空中，保持着抓握的姿势。掌心空空如也，只残留着那件卫衣布料微凉的触感，以及被对方轻易挣脱带来的、更加鲜明的羞辱感。
他看着苏醒消失的方向，眼神阴沉得能滴出水来。后颈的腺体在阻隔贴下突突直跳，残留的茉莉花香里，似乎还固执地、不甘心地想要捕捉那缕早已消散无踪的雪松冷冽。
没有？不是？
他猛地收回手，狠狠一拳砸在自己面前的桌面上！
“砰！”
巨大的声响让几个还没走的学生吓了一跳，惊恐地回头看他。
宋屿辞却浑然不觉。他盯着自己空荡荡的手掌，又看了看旁边苏醒已经空了的座位，眼底翻涌着被戏耍的暴怒、追查无果的烦躁，以及一种更加深沉、更加执拗的冰冷。
他缓缓站起身，将桌上那件深灰色卫衣粗暴地揉成一团，塞进自己的书包。动作带着一股狠戾的劲道。
操场？体测？
很好。
他倒要看看，这个装模作样、滑不留手的转学生，在身体对抗和极限运动下，还能不能继续维持他那完美无缺的Beta伪装！
宋屿辞抓起自己的书包，带着一身生人勿近的凛冽寒气，大步流星地朝着门口走去。每一步，都踏着汹涌的怒意和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执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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