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云霁推开西跨院角门时,晨露正顺着阶前的青苔往下淌。水珠坠在青石板的凹坑里,聚成小小的水镜,映着她鬓角别着的银簪——那是昨夜陈悠垠刚送的,簪头的云纹沾着新磨的金粉,在晨光里泛着细碎的光。
陈悠垠蹲在三级石阶上,手里捏着片半干的桂花叶,正往三花猫的窝里塞。那猫窝是用旧棉絮和她前几日送的艾草捆的,被他摆弄成圆滚滚的团,像颗埋在青砖缝里的绿珠子。猫窝旁堆着些蒲公英,绒毛被风吹得四处飘,有朵正巧落在他发间,沾着晨露晃悠悠的,倒让他眼尾那颗小痣显得更生动了些。
“你倒清闲。”她站在巷口的石狮子旁,看着他把最后一片桂花叶塞进猫窝。石狮子的耳朵上还沾着点焦黑——是昨夜清理火场时蹭的,此刻被晨露打湿,倒像只竖着耳朵听悄悄话的兽。昨夜巡抚衙门的人来报,漕帮余党全被肃清,李二的供词里提到母亲并非主动通敌,是被灌了蚀骨香的变种才失了神智。此刻她袖袋里正揣着那剂解药,黑褐色的药膏在瓷瓶里晃出细碎的响,像谁在低声数着光阴。
陈悠垠仰头时,发间的蒲公英绒毛忽然飞起来,擦过她的鼻尖。“沈当家的今儿没去看令弟?”他起身拍了拍裤腿,青砖上留下串浅黄的药渍——是昨夜给猫窝消毒时洒的艾草水,“昨儿王太医说,云昭喝药时总念叨,说陈哥哥答应教他叠纸船。那孩子把药碗都舔干净了,就盼着你带他来。”
沈云霁的目光落在阶前的石缝里。那里冒出几株嫩绿的芽,顶着露珠在风里晃,是前几日灭火时散落的艾草籽发的芽。芽尖泛着点紫,是她父亲药书里说的“紫尖艾”,最能驱邪。她忽然想起父亲的药圃,每年这个时候,阶边总会长满这样的芽,父亲说这叫“满阶春”,是生命力最旺的兆头。那时她总爱蹲在阶前数嫩芽,数到第十株时,父亲就会从怀里摸出颗桂花糖,说数满七七四十九株,就能愿望成真。
“母亲醒了。”她从袖袋里摸出个油纸包,里面是块茯苓糕,是母亲病中念叨的味道。糕上的桂花碎是用去年窖藏的糖桂花做的,甜香混着艾草的清苦,像极了此刻阶前的气息,“她说想见你。”
陈悠垠捏着茯苓糕的手顿了顿。糕上的桂花碎落在石阶上,被三花猫叼起来蹭他的鞋面。猫的右耳缺了半片,在晨光里露出粉嫩嫩的皮肉,是前几日被漕帮打手用刀划的,此刻已经结了痂,像朵没开全的花。“见我做什么?”他忽然笑了,指尖在猫耳缺角的地方蹭了蹭,猫舒服地眯起眼,“总不能是谢我揭穿她通敌的事。”
“她想谢你救了云昭。”沈云霁的声音很轻,像晨露落在草叶上。她往阶上走了两步,裙角扫过新生的艾草芽,带起些微的腥气,“太医说,若不是你那剂血药,云昭的喘疾断断好不了。还有...她想还你这个。”
她从怀里摸出个银锁,锁身刻着“长命百岁”四个字,边角磨得发亮。这是陈家老爷子给陈悠垠的满月礼,十年前被沈云霁抢去挂在猫脖子上,后来猫丢了,银锁也跟着没了踪影。此刻锁孔里还缠着半根红绳,是她当年用胭脂染的,在晨光里泛着浅粉的光,绳头结着个歪歪扭扭的蝴蝶结,是她初学女红时的手笔。
陈悠垠接过银锁时,指腹触到锁身内侧的刻痕。那是个极小的“霁”字,是沈云霁用父亲的刻刀偷偷凿的,当时还划破了手指,血珠渗进银纹里,十年过去,竟成了抹洗不掉的淡红。“这锁...”他忽然咳嗽起来,喉间涌上股腥甜,是昨夜被横梁砸伤的旧伤在作祟,“当年被你家那只老黄狗叼走,我追了三条街都没追上。那狗忒贼,专往泥地里钻,把锁身都蹭出了坑。”他指着锁底的小凹坑,“你看,这坑还在。”
“它后来老死在药圃的石阶下。”沈云霁望着西跨院的月亮门,门楣上还挂着去年的艾草绳,被风吹得褪了色,“父亲把它埋在那棵老槐树下,说猫狗通人性,该得个体面。下葬那天,他还往坟头撒了把桂花,说这狗生前总偷你家的桂花糕,得用这个赔罪。”
三花猫忽然从窝里窜出来,叼着银锁往书房跑。陈悠垠追过去时,看见猫把银锁塞进了虚鼎里。鼎里的艾草和桂花不知何时被换成了新的,正散发着清苦的香,混着银锁的金属味,像极了父亲药箱打开时的气息。鼎底沉着片干枯的桂花,是从猫窝里掉出来的,和十年前老黄狗坟头的那把,竟是同一个品种。
二
沈母坐在东厢房的窗边,手里缠着新采的艾草。阳光透过窗棂落在她鬓角的白发上,织出层金纱,竟比年轻时更多了几分柔和。她的手还在抖,是蚀骨香的后遗症,指尖缠着的艾草绳总也系不紧,绳头在膝头晃来晃去,像条不安分的小蛇。
“陈公子...”看见陈悠垠进门,她忽然放下手里的活计,指节捏得发白。桌上的药碗还冒着热气,里面是刚熬好的艾草汤,药香混着窗台上茉莉的甜香,在屋里漫成团温柔的雾,“老身这副模样,怕是入不了你的眼。”
陈悠垠往椅上坐了,银镯子在扶手上磕出轻响。他的长衫袖口沾着些猫毛,是方才抱三花猫时蹭的,倒让那只绣着的三花猫显得更鲜活了些。“沈夫人说笑了。”他往桌上的茶盏里添了些热水,水汽模糊了他眼尾的痣,“比起李二那厮的嘴脸,夫人这模样算得上菩萨相。”
沈母忽然笑了,眼角的皱纹堆起来,像揉皱的宣纸。“你这张嘴,倒和你父亲一个样。”她从抽屉里摸出个账本,纸页泛黄发脆,边缘卷得像只干硬的蝴蝶,“这是当年漕帮逼我记的账,每笔鸦片的去向都在上面。你父亲...沈先生当年总说,等时机到了,就用这账本换我和云昭平安。”
陈悠垠翻账本时,指尖在某页停住了。那里画着个小鼎,鼎底标着“药引”二字,旁边注着行小字:“陈家血脉,至阳至纯,可解蚀骨香于无形”。墨迹发暗,却能看出是沈父的笔迹,笔锋里藏着股狠劲,像在和谁赌命。纸页边缘有个小小的火洞,是当年被烛火燎的,洞眼周围还留着点点焦黑,像颗凝固的泪。
“我父亲早就知道血能做药引?”他的指尖在火洞上轻轻划着,忽然想起昨夜在虚鼎里看见的景象——沈父的魂魄正往鼎里塞着什么,仔细看去,竟是片晒干的桂花,和此刻飘进窗的那瓣一模一样。
“他当年为了查蚀骨香的底细,在乱葬岗守了三年。”沈母的声音发颤,手里的艾草绳忽然断了,绿莹莹的绳头散落在膝头,“那些被鸦片害死的人,骨头都透着黑,只有陈家祖坟里挖出来的旧骨,是白的。他说陈家祖上是炼药的,血脉里带着药气,能克百毒。”她忽然抓住陈悠垠的手腕,指腹在他的伤口上轻轻按了按,那里的痂刚结好,还泛着粉红,“老身知道你恨我,可云昭是无辜的,他...”
“我知道。”陈悠垠抽回手时,银镯子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当年若不是你偷偷把那剂艾草方塞给我,我早就被漕帮的人沉江了。”他往窗外看了眼,沈云霁正蹲在阶前给艾草芽浇水,裙角沾了些泥点,像幅没干的水墨画,“何况...我欠沈先生一条命。”
十年前的雨夜,漕帮的人要烧死发现秘密的陈悠垠,是沈父冲进火场把他背出来,自己却被烧断的横梁砸中了腿。后来沈父落下病根,每到阴雨天就疼得直冒冷汗,却总对人说,是年轻时采药摔的。有次陈悠垠撞见他在药圃里偷偷敷药,药膏散着刺鼻的气味,是用最烈的艾草熬的,能暂时压住疼,却伤骨头。
“你父亲说...”沈母忽然从怀里摸出个布包,里面是块半焦的玉佩,“当年救你时,你脖子上的玉佩被火烤化了半边,他一直替你收着。”玉佩是暖玉,虽被烤得发黑,却仍带着温润的光,上面刻的“垠”字只剩半个,像被岁月啃过的痕迹。玉缝里还嵌着点灰,是当年火场的灰烬,十年过去,竟成了抹不掉的印记。
陈悠垠接过玉佩时,喉间的腥甜又涌了上来。他忽然想起昨夜沈云霁给他换药时,她指尖的温度透过药布传过来,烫得他心口发慌。那时月光正落在玉佩的焦痕上,把那半个“垠”字照得格外清楚,像在说,有些东西就算碎了,也能拼出原来的模样。
三
沈云昭在药圃的石阶上叠纸船。他的小手还在抖,却比前几日稳了许多,浆糊抹得歪歪扭扭,纸船的帆歪向一边,倒像只摇摇晃晃的鸭子。石阶上摆着排纸船,有的缺了帆,有的少了底,却都被他用石子压着,怕被风吹跑。
看见陈悠垠进来,他忽然举起纸船喊:“陈哥哥,你看我叠的!”孩子的声音还带着病后的沙哑,却透着股雀跃,像刚学会飞的小雀。他的脸颊泛着健康的粉红,是喝了陈悠垠那剂血药的缘故,王太医说,这是气血回暖的兆头。
纸船的帆上画着只猫,右耳缺了半片,是用沈云霁的胭脂画的,在阳光下泛着红。陈悠垠蹲下身时,看见船底写着行小字:“载着姐姐和陈哥哥去桂花林”,笔画稚嫩,却把“垠”字的最后一笔拉得老长,像条通往天边的路。字旁边还画着个小鼎,鼎里插着根艾草,是照着虚鼎画的,鼎耳歪歪扭扭的,倒有几分神似。
“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他往纸船里放了片艾草叶,叶片上还沾着晨露,“这叫压舱石,能让船不翻。你父亲当年教我叠纸船时,总爱在里面放这个。”
沈云昭的眼睛亮了,像盛着星光:“真的吗?就像父亲书里写的,桂花林里有能治百病的泉水?”他忽然凑近陈悠垠的手腕,闻了闻他的伤口,“王太医说,陈哥哥的血比泉水还管用,能治我的喘疾。”
“那是你父亲哄你的。”沈云霁提着食盒走过来,里面是刚熬好的药粥,粥香混着桂花蜜的甜,在空气里缠成线,“他是怕你不肯喝苦药。”她把粥碗放在石阶上,碗底的热气在青石板上晕开片白雾,像给新生的艾草芽盖上了层薄被。
陈悠垠舀起一勺粥,忽然往沈云昭嘴里送。孩子皱着眉咽下去,却在舌尖尝到了甜——是加了桂花蜜的缘故。“你姐姐总说苦药得配甜,才咽得下去。”他忽然笑了,眼角的痣在阳光下跳了跳,“就像日子,再苦也得嚼出点甜来。”
沈云霁看着他们说笑,忽然发现药圃的石阶上长满了东西。新抽的艾草芽围着旧年的艾草根,去年的桂花落在今年的青苔上,三花猫叼来的银锁卡在石缝里,被晨露洗得发亮。这满阶的琐碎,竟拼凑出幅完整的光阴,像父亲药书里那页被虫蛀的插画,缺了角,却更显生动。石阶的凹坑里还沉着片胭脂,是沈云昭画猫时掉的,被露水晕开,像朵小小的花。
“对了,”她忽然想起什么,从食盒底层摸出个油纸包,“账房先生说,漕帮抄没的家产里,有批书是当年父亲托人买的。”里面是本《千金方》,封皮上贴着片干枯的艾草,正是十年前从陈悠垠书房掉的那本,“他说这书缺了页,得用你的血才能补上。”
陈悠垠翻开书时,果然看见最后一页是空的。纸页边缘有个小小的牙印,是沈云霁小时候啃的,当时她还没换牙,齿痕浅得像颗米粒。他用银簪刺破指尖,将血珠滴在空白处,血珠晕开后,竟显出行淡红的字:“医者仁心,不在药石,在护佑之人”。这是沈父的笔迹,笔锋里的温柔,像极了此刻落在纸页上的阳光。
四
暮色漫进西跨院时,陈悠垠正在阶前铺新采的艾草。他把艾草摆成整齐的排,叶片朝一个方向,说这样能聚阳气。沈云霁蹲在旁边帮忙,指尖偶尔碰在一起,像两片相触的草叶,带起些微的麻痒。三花猫在他们脚边打滚,银锁从项圈上掉下来,滚到虚鼎旁边,发出清脆的响。
“这鼎该换些新东西了。”沈云霁望着鼎里的旧艾草,忽然说,“总不能一直装着过去的事。”鼎耳上还沾着点猫毛,是三花猫蹭的,混着艾草的绒毛,像团小小的云。
陈悠垠往鼎里扔了颗桂花糖,是巷口糖画摊新做的,糖衣在暮色里泛着琥珀光:“装些甜的,日子也能甜些。”他往石阶上坐了,拍了拍身边的位置,“你父亲说,满阶的草木,其实是满阶的念想,看得见,摸得着,才不算白活。他当年总爱在阶前种艾草,说等你嫁了人,就挖些给你陪嫁,能辟邪。”
沈云霁坐过去时,闻到他身上的药味。那味道混着艾草香,竟比龙涎香更让人安心。她忽然想起昨夜母亲说的话,母亲说当年陈家老爷子给陈悠垠算过命,说他命里带水,能润“霁”,就像这满阶的草木,离了水,终究活不成。母亲还说,父亲当年给她取名“云霁”,就是盼着有朝一日,能遇到“悠垠”,让多舛的命运,能被无垠的温柔接住。
“你脖子上的伤...”她忽然注意到他衣领下的绷带,渗着些暗红的血,“太医不是说不能动气吗?”
“看见你就不疼了。”陈悠垠的声音很轻,像晚风拂过桂花枝,“你父亲当年也这样,看见母亲绣的艾草囊,腿再疼也能笑出声。”他忽然抓住她的手,往她掌心塞了个东西,“给你的。”
是枚新凿的银簪,簪头是朵云,云心里嵌着个“垠”字,字缝里填着金粉,在暮色里闪着细碎的光。“我用那半块焦玉佩融的。”他的指尖在她手背上轻轻划着,像在写字,“老爷子说,碎玉重圆,能挡灾。你看这云纹,比上次那个更圆些,像...”
“像此刻的月亮。”沈云霁抬头时,天边正悬着轮新月,淡淡的像枚银钩,“父亲说,新月挂在艾草梢上时,许愿最灵。”
三花猫忽然叼着虚鼎里的桂花糖跑过来,糖渣掉在石阶上,引来几只蚂蚁。沈云霁看着那些蚂蚁搬着糖渣往石缝里钻,忽然觉得这满阶的草木,枯了又荣,荣了又枯,生生不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