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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章—空巷

无垠雨霁

沈云霁攥着匕首穿过巷口时,桂花香正顺着风往鼻腔里钻。那香气甜得发腻,混着江面上飘来的鱼腥味,在舌尖凝成点发苦的涩——是蚀骨香的味道,比陈悠垠说的更淡,却像根细针,悄无声息地往骨头缝里钻。她下意识摸了摸领口,那枚陈家玉佩暖得发烫,贴在心口的位置,像是在替谁跳着不安的脉搏。

陈悠垠走在她前头半步,银镯子在月光下泛着冷光。他掌心的伤口渗了血,把药布染成深褐色,却仍不忘时不时回头看她,指尖在袖袋里勾着那包断魂草粉末,像在确认她是否攥紧了手里的匕首。他的月白长衫下摆沾了不少泥点,是方才穿过芦苇荡时蹭的,倒让那只绣在袖口的三花猫显得更鲜活了些,像要从布上跳下来似的。

“这巷子平日里最是热闹。”沈云霁忽然开口,声音被风吹得发飘。她记得上个月还陪母亲来买过桂花糕,当时巷尾的糖画摊前围满了孩子,冰糖融化的甜香能飘到街对面的药铺。药铺的王掌柜总爱在门口摆张竹椅,摇着蒲扇给排队的人讲故事,说这巷子底下埋着口古井,井里锁着只护佑平安的白猫。可此刻青石板上连只老鼠都没有,只有他们的脚步声在空荡的巷子里撞来撞去,像谁在暗处学舌,把“沈云霁”和“陈悠垠”的名字拆成了零碎的音节。

陈悠垠忽然停在棵老槐树下。树身被人刻了无数道歪歪扭扭的字,大多是“张三爱李四”之类的痴语,其中一道“陈”字旁边,刻着个极小的“霁”,刻痕里填着些发黑的东西,凑近了闻,是艾草烧过的灰烬。“你父亲刻的。”他用没受伤的左手抚过那两个字,指腹蹭过粗糙的树皮,带出些微的木屑,“十年前他带我们来买糖葫芦,你非要在树上刻名字,说这样就能永远在一起。那天你穿件粉袄子,辫梢绑着红绸,被糖葫芦的糖汁粘了满手,还是我借你帕子擦的。”

沈云霁的指尖跟着触上去,树皮的纹路硌得指腹发麻。她忽然想起那个模糊的午后,阳光透过槐树叶落在父亲的药箱上,箱角的铜锁闪着光,里面装着给她治咳嗽的枇杷膏,甜得能粘住牙齿。而那个总跟在她身后的小男孩,正用根银簪在树上划刻,银簪尾的穗子扫过她的手背,痒得像毛毛虫爬过。她当时还气鼓鼓地抢过银簪,在“陈”字旁边补了个歪歪扭扭的点,说要给陈家公子加颗痣,如今那点果然还在,被岁月磨得圆润了些,倒真像陈悠垠眼尾那颗小痣。

“喵——”三花猫忽然从墙头上窜下来,嘴里叼着片撕碎的黑布,布角绣着半朵云纹,和虚鼎耳内侧的刻痕是一对。陈悠垠捏着布片在鼻尖嗅了嗅,忽然往巷左的岔路拐:“他们往这边走了,布上有漕帮总舵的檀香味,掺了点龙脑,是李二那厮独有的熏香。”

岔路比主巷更窄,两侧的墙头上爬满了牵牛花藤,墨紫色的花瓣在月光下像只只收拢的蝶。沈云霁跟着他穿过藤架时,花瓣扫过脸颊,留下点冰凉的湿意,倒像是谁的眼泪。她忽然听见墙后传来极轻的呼吸声,粗重得像破风箱,混着鸦片燃烧的甜腥气——是漕帮的人。墙根的阴影里还藏着些东西,仔细看去,竟是堆被折断的芦苇杆,杆上沾着的血迹和老汉残肢上的药渍一模一样。

陈悠垠反手将她往身后拉,银簪从袖中滑入掌心。他的指尖在她手背上按了按,是个约定好的信号:三短两长,他引开注意力,她往暗处撒药粉。可当那几个穿黑褂子的人影从墙后转出来时,沈云霁却愣住了——为首的是县太爷的小舅子李二,那个前几日还在酒肆里拍着胸脯说要护她周全的男人,此刻正用刀挑着个麻袋,麻袋里露出截染血的衣袖,绣着只缺耳的三花猫,针脚歪歪扭扭的,是她亲手给陈悠垠补的那块补丁。

麻袋里的猫早就没了气。陈悠垠看着那截熟悉的衣袖,忽然笑出声,银簪在掌心转得飞快:“李二爷倒是好兴致,半夜三更带着猫尸逛巷子,是想给它寻块风水宝地?可惜啊,这猫跟错了主子,生前没享过福,死后还要被你这蠢货拎着示众。”

县太爷小舅子的刀抖了抖,刀尖在猫尸上划出道血口,暗红色的血珠滴在青石板上,像串被摔碎的玛瑙:“陈悠垠,别给脸不要脸。识相的就把虚鼎交出来,再让沈当家的跟我们走,不然...”他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唾沫星子溅在猫尸的耳朵上,“这猫就是你们的下场。”

沈云霁的匕首在袖中攥得发烫。她看见李二身后的墙根堆着些麻袋,麻袋口露出的鸦片膏泛着油光,上面盖着层晒干的桂花,正是库房里丢失的那批。而更让她心惊的是,每个麻袋上都贴着张黄色的符纸,上面画着的符咒,和母亲给她的平安符一模一样——符纸边缘的艾草灰,甚至带着她家后院独有的薄荷香。原来母亲每日去佛堂烧香是假,给漕帮传递消息才是真,那些被她偷偷烧掉的黄纸,根本不是祈福的经文。

“不然怎样?”陈悠垠忽然往前踏了步,受伤的手掌按在李二的刀背上,血珠顺着刀刃往下滴,在青石板上晕开朵小小的花,“用你姐夫贪赃枉法的账本威胁我?还是拿沈当家的母亲当人质?”他从怀里摸出卷纸,往空中一扬,纸卷散开,露出里面密密麻麻的字迹,“可惜啊,这些证据我早就托巡抚的亲信送上去了,现在怕是已经快马加鞭在路上了。你说,等钦差来了,看见你姐夫把漕帮的鸦片当贡品送给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李二的脸瞬间白了,刀“当啷”一声掉在地上。他身后的漕帮打手们也慌了神,有个满脸横肉的想往巷口跑,却被陈悠垠扔出的银簪钉住了裤脚,银簪尾的穗子在风里晃得厉害,像在嘲笑他们的狼狈。那穗子上的珠子忽然掉了颗,滚到沈云霁脚边,是颗碎掉的珍珠,她认得,是母亲去年生辰时戴过的那支簪子上的。

“这巷子...”沈云霁忽然开口,目光扫过两侧紧闭的门窗,那些窗户缝里透着微弱的光,却没人敢出声,“住的都是些穷苦人家,有给人缝补浆洗的张妈,有卖糖葫芦的老周,你们走私鸦片,就不怕...”

“怕什么?”李二忽然从怀里摸出个火折子,火光照亮他脸上的疤,那疤是去年被陈悠垠用酒壶砸出来的,“等烧了这里,谁还记得他们?去年城西那片贫民窟,不就是这么没的?你父亲当年就是在这里发现我们的秘密,还不是被我们...”他忽然意识到说漏了嘴,猛地闭了嘴,却已经晚了。

话没说完,陈悠垠已经扑了上去。他用受伤的手掌按住李二的脸,另一只手夺过火折子往他衣襟里塞,动作快得像道闪电。沈云霁趁机将断魂草粉末往打手们脸上撒,听见身后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有人疼得在地上打滚,有人想揉眼睛,却越揉越疼,眼泪混着血水往下淌。她转身时看见最角落的那间茅草屋开了条缝,里面的人正用针往麻袋上的符纸刺——是瘸腿老汉,他的残肢上还缠着陈悠垠给的药膏,此刻正用芦苇杆蘸着自己的血,在符纸上画着反写的“敕令”二字。

“那是...”她忽然想起父亲药书里的记载,有些符咒要用施咒人的血才能破,而老汉的血里掺了陈悠垠的药,药里有他至阳的精血,正好能克住这阴邪的符咒。那些被血浸染的符纸果然开始冒烟,上面的朱砂字像活过来似的扭曲着,最终化成灰烬,露出麻袋里鸦片膏上印着的漕帮印记——和父亲账本里画的一模一样。

火越烧越大,桂花燃着的甜香混着鸦片的腥气,在巷子里凝成团诡异的雾。陈悠垠将李二按在地上时,忽然发现他后腰别着个小铜鼎,鼎身刻着的云纹歪歪扭扭,是仿造的虚鼎。他撬开鼎盖,里面装着的不是鸦片,是半鼎黑色的药膏,散发着和老汉残肢上一样的腐臭味——原来蚀骨香的解药,就藏在这仿造的虚鼎里。药膏表面浮着层油花,用银簪挑开,底下竟沉着片干枯的艾草,是从陈家药圃里采的那种,叶尖带着独特的锯齿。

灭完火时,天已经蒙蒙亮了。沈云霁蹲在巷口的井边打水,井绳在手心磨得发烫。水面倒映着自己沾了烟灰的脸,鬓角那朵血炼的桂花不知何时掉了,只剩根银线缠在发间,线头上还沾着点干涸的血迹,是陈悠垠的。她舀起瓢水往脸上泼,冰凉的水顺着脖颈往下流,却浇不灭心里的滚烫——方才灭火时,陈悠垠为了护她,后背被掉落的横梁砸中,此刻正渗着血,把月白长衫染成了深紫。

陈悠垠坐在她旁边的石阶上,正用井水清洗手掌的伤口。银镯子浸在水里,发出细碎的响,像谁在低声说话。他从怀里摸出个小瓷瓶,倒出些白色的药粉撒在伤口上,疼得倒吸了口冷气,眼角的痣在晨光里跳了跳:“你母亲的平安符,边角有漕帮的朱砂印。那种朱砂掺了铅粉,是他们独有的记号,我去年在赌坊见过。”

沈云霁的声音很轻,像怕惊扰了巷子里的寂静:“你早就知道...”

“不全知道。”他往伤口上撒着艾草粉,血珠被粉吸住,凝成小小的痂,“你父亲的账本里提过,沈夫人年轻时被漕帮救过命,欠了他们个人情。但我没想到...”他忽然顿住,看了眼沈云霁苍白的脸,把后半句咽了回去。

“是为了我弟弟。”沈云霁将他递来的黑色药丸咽下去,苦涩的味道从舌尖蔓延开来,像吞了口黄连,“我弟弟生下来就有喘疾,太医说活不过三岁。漕帮的人找到母亲,说他们有从西域弄来的特效药,能保弟弟平安长大,条件是让母亲...”她忽然说不下去了,井水里的倒影晃了晃,像要碎成两半。她想起每次弟弟犯病,母亲都会偷偷去后院烧些黄纸,烧完后眼睛总是红红的,当时只当是心疼弟弟,如今才明白,那些黄纸是给漕帮的回信,每烧一张,就等于替他们多藏一斤鸦片。

瘸腿老汉拄着新做的木腿走过来,木腿是用巷口那棵被烧断的槐树枝做的,还带着淡淡的焦味。他残肢上的药膏已经变成了灰黑色,像层干涸的泥:“沈当家的别太难过。”他将个布包递给她,里面是那只装着解药的小铜鼎,鼎身被火烤得有些发黑,“你父亲当年就是为了救你弟弟,才答应帮漕帮做假账,暗地里却在鼎里藏了解药的方子。”他指了指鼎底的刻痕,那些云纹其实是用药材名组成的:“这上面的云纹,其实是味药引,得用陈公子的血才能激活。你看这朵云的尾巴,像不像‘当归’二字?”

话没说完,陈悠垠已经用银簪割破了自己的手腕,鲜血滴在小铜鼎里,那些黑色的药膏瞬间开始冒泡,像滚开的水。泡沫破裂后,药膏变成了透明的液体,散发着淡淡的艾草香,还浮着层细密的金珠,是他血液里的精华。“你父亲的方子,我早就背下来了。”他往鼎里加了些井水,液体立刻变得温润,摸上去暖暖的,像用暖砚温过的墨,“给你弟弟送去吧,这药得趁热喝,喝满四十九天,喘疾就能去根。”

沈云霁接过鼎时,指尖触到陈悠垠的血,烫得像团火。她忽然想起昨夜在巷子里看见的那棵老槐树,树上刻着的“陈”和“霁”,此刻正被晨光镀上层金边,像两个紧紧靠在一起的影子。树底下还躺着只三花猫的尸体,不知被谁用块蓝布盖着,布上绣的艾草纹,是她前几日给母亲做帕子时剩下的边角料。

空巷在午后渐渐有了生气。巡抚衙门的人来抄家时,李二还被捆在槐树上,嘴里塞着自己的臭袜子,看见穿官服的就拼命挣扎,却只换来顿鞭子。他姐夫县太爷被押走时,怀里还揣着本账册,封皮上写着“漕帮供奉”四个字,被阳光照得刺眼。沈云霁站在巷口看着这一切,忽然觉得有些恍惚,仿佛昨夜的火光和惨叫都只是场梦。巷子里的人们开始搬着家当出来晾晒,张妈的针线笸箩里掉出根银簪,是去年她帮陈悠垠缝补衣衫时落下的,簪尾还缠着半根红线。

陈悠垠从后面拍了拍她的肩,手里提着个食盒,食盒上的铜锁闪着光,是用虚鼎的边角料做的:“老汉说你一早上没吃东西。”他打开食盒,里面是两碗桂花粥,上面撒着些碎银珠,是用他那支银簪的碎料熔的,“用虚鼎温过的,你父亲说这样喝着暖胃。他还说,当年就是用这法子,把凉掉的枇杷膏温给你喝,治好了你的咳嗽。”

沈云霁接过粥碗时,看见他手腕上缠着新的药布,银镯子在阳光下闪着光,把药布染成了淡淡的金色。“你的伤...”

“死不了。”他舀了勺粥,忽然往她碗里拨了些,银珠落在粥里,发出清脆的响,“长命百岁的人,没那么容易死。”他望着巷子里正在清扫的人们,忽然笑了,眼角的痣在阳光下格外生动,“你看,空巷也能变热闹,就像有些看起来空荡的心,其实...”

“其实藏着很多东西。”沈云霁接过他的话,粥的甜味在舌尖化开,混着艾草的清苦,像极了他们此刻的心情。她忽然看见巷尾的糖画摊又支起来了,老板正在给个小孩画三花猫,那猫的右耳缺了半片,尾巴翘得高高的,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生动。小孩手里拿着串糖葫芦,糖汁滴在地上,像极了昨夜李二刀尖上的血珠,却暖得人心头发热。

三花猫不知何时回来了,正蹲在虚鼎旁边舔爪子,身上的毛沾了些桂花,是从哪里钻出来的野猫,却长得和之前那只一模一样,连右耳缺的那半片都分毫不差。陈悠垠把它抱起来时,猫忽然往他怀里钻,露出脖子上挂着的小牌子,上面刻着个“垠”字,是用他那支银簪的边角料做的,字缝里还嵌着点艾草灰——是从老槐树上的刻痕里刮下来的。

“看来是缘分。”沈云霁看着那只猫,忽然觉得心里某个空荡的角落被填满了。她想起父亲说过的话,有些失去的东西,会以另一种方式回来,就像空巷会重新热闹,就像看似无用的虚鼎,其实藏着最珍贵的光阴。虚鼎此刻就放在巷口的石桌上,里面盛着些清水,倒映着天上的流云,像把能照见人心的镜子。

夕阳西下时,他们并肩走在巷子里,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两条交缠在一起的线。虚鼎里的艾草和桂花还在散发着香气,混着新煮的药香,在空巷里慢慢散开。张妈在门口晒着刚缝好的衣衫,上面绣着猫和云的图案;老周的糖葫芦摊前排起了长队,孩子们的笑声撞在墙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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